第五章(第2/2页)

在客栈里能听见关于各种类型的人与时代的一堆事实和轶事。他经常站在后面,很乐于不被任何人打扰,只是侧耳倾听。有时他的思绪在游荡,试图抓住那些故事中和自己的情况贴切的或是相反的部分,想把自己的生活同别人的故事掺和在一起,但是那种融合并不总是很容易做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事情也许会这样进行下去,直到他旅行结束。一天,在一家叫做“新客栈”(大多数客栈不是叫“新客栈”就是叫旧客栈”)的客栈里,他听到人们提到一辆马车。一辆里面镶着黑色天鹅绒的车。一辆从城里来的,装饰得非常考究的马车。也许是她,他想知道,于是他紧张地听着。是的,当然是她。现在他们在谈论一个城里来的美丽的女人,她有好看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

乔戈很惊讶。他四下里寻找着说这话的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是客栈里的一间房间,肮脏,有一股刺鼻的烟味和潮湿的木头味儿,而且似乎那还不够,那些谈论着那个女人的嘴巴都同时喷出一股烟草和洋葱的臭味。乔戈四处打量,似乎要说,等等,这是该谈论她名字的恰当的地方吗?但是他们继续说着、笑着。乔戈就像一个在陷阱中的人,在听与不听之间摇摆,耳朵里一阵轰鸣。突然间,他完全明白了,这就是他进行此次旅行的原因。他曾经试图对自己隐瞒。他曾经固执地从自己的头脑里把它遣散,压制它,但是那个理由仍然在那里,在他的内心里:如果他已经出发在路上,那不是为了看山,而是为了再次看到那个女人。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一直在寻找那辆有着奇怪轮廓的马车,那辆马车在高原上永远不停地滚啊滚,而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对它喃喃道:“为什么你要在这些地带漫游,蝴蝶马车?”事实上,有着阴郁的外观、青铜的门柄和复杂的线条的那辆马车,让他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一副棺木,在他去往斯库台的路上,在大教堂里,在一个葬礼的行列和庄严的风琴乐声中。在那辆马车里,在蝴蝶棺木里,是那个有着栗色头发的女人的眼睛,他曾经带着一丝甜蜜和一种特殊的情感呼吸,那是他在世上的任何生命面前都不曾有过的。他一生中曾经看过许许多多双女人的眼睛,那些眼睛有的热情,有的含羞,有的激动,有的敏锐,有的狡猾,或者骄傲,但是从来没有一双眼睛像她的那样。它们忽远忽近,有时可以读懂有时却高深莫测,有时冷漠有时充满同情。那一瞥,会唤起渴望,有某种特质抓住你,把你带到很远的地方,超越生命,超越死亡,到你能够以安详平静之心看待你自己的地方。

在夜晚(那些夜里充满了无序的睡眠片断,正如几颗星星试图塞满秋天里黑暗的夜空),那副面容是他的睡眠唯一不能抹去的东西。它在那里,在他的世界的中心,是一枚丢失的珠宝,其光芒让世界上所有的光都黯然失色。

是的,他出发去穿越高原正是要去再度遇见那双眼睛。可是这些人谈论那个女人像说着日常事物一样,在那个脏兮兮的客栈里,在刺鼻的烟雾中,用他们长满坏牙的嘴。突然间,他跳了起来,从肩膀上取下枪,对他们开火,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他把他们都杀死了,然后杀死了前来救他们的人,就在店主和警察刚到达那儿时,他跑了,并且再一次对追他的人开了枪,对其他人开了枪,对追捕他的整个村庄开了枪,对旗里开了枪,对省里开了枪……所有这些都是他的想象,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起身来离开了。冷风吹拂他的额头,让他感到舒适。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眼睛半闭着,他想起了曾经听过而自己却不能解释的一句话,那是在几年前,在一个潮湿的九月天里,当时他站在专区一个玉米仓库前的一列长长的队伍里,人们说,“看起来似乎城里的那些年轻女人亲了你的嘴。”

因为在他漫游的过程中,他的注意力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所分散,乔戈越来越觉得他的旅行是由碎片组成的,总是被完全的空白和大的不连续所打断。当他以为自己仍然置身于那条路上和那个客栈里时,却经常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已离开了它们,在新的路上或新的客栈里了。那样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的,他的头脑从现实中逃离开来,他的漫游也显得像是一场梦中之旅。

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就是希望找到那辆马车。他甚至不在别人面前掩饰这一点。他曾经问过好几次,“你们有没有看见一辆车身古怪、装饰独特的马车……我很难解释。”“再说说它是什么样的。”他们说,“形容一下吧。那是辆什么类型的马车?”“嗯,非常非常特殊,里面有黑色的天鹅绒和青铜的装饰—像是一副棺木。”于是他们说:“你是认真的吗?你别是发疯了吧?”

一次有人告诉他,曾经看见过一辆马车,样子很像乔戈形容的那辆,但他说那是另一个地区的主教的马车,很奇怪的是,居然在如此糟糕的天气里旅行。

只要他们喜欢就可以在这些污秽的客栈里留宿,只要他们会提到她,哪怕他们有坏牙,他对自己说。

有好几次,他以为他已经追上了那对夫妇的行踪,但是他又一次跟丢了。死亡的临近让他期望的不仅是能再次遇见他们,而是更多。

他走过的长长的路同样也加强了他急于见到她的渴望。

一天,他看见远处有一个看样子像骑着驴子的人。那是欧罗什一的库拉里血的管家,天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乔戈走得更远了一些后,转过头去,似乎是要确定那就是血的管家。对方也把头转过来看着他。“他怎么了?”乔戈想。

一次,有人告诉他看见了一辆马车,很像他形容的那一辆,但车里是空的。又有一次,有人形容他看过的一辆马车,外表跟乔戈说的那辆惊人的相似,甚至里面的旅者的美丽面孔:透过窗户看去,她的头发对有些人来说是赤褐色的,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栗色的。

至少她还在这儿,在高原上,他想。至少她还没有下到平原上去。同时,四月很快就要来临了。日子在过去,一天接着一天,没有停顿,那个在他的休战协定结束时都还没有结束的月份,对他来说是这一年里最短的一个月,而且如自驹过隙,越来越短。

他不知道他该往哪个方向旅行。有时他在错误的路上浪费了时间,有时他没看路标,走了回头路,又到了他曾经到过的地方。他怀疑自己并没有走对方向,这种怀疑越来越折磨他。最后他让自己相信,他其实只能往错误的方向上走,走向他剩下的一小把日子的尽头。这个不快乐的朝圣者的四月已经被削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