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某日(星期日)(第5/5页)

我们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参观着。有的教室挂着布帘,摆着一排箱子。看上去布帘就像是包裹遗体的布,箱子就像是棺材,大概是用来埋葬再也不会回到这里的孩子们的回忆吧。每个箱子的大小刚刚容人躺下,我都禁不住想进去了。哎呀,危险危险,就是这样才会迷路的。我慌忙摇摇头。所以才这样拉着手啊,导游说得对,不可大意。我告诫自己。

这时,突然从楼上传来沉重的破裂声。电风扇无法比拟的巨大响声有节奏地震撼着空气。我感到手里的水虿颤抖着尾巴,它好像害怕那震动似的。我们站在楼梯上,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从头顶上发出的巨大声音,手掌心逐渐聚满汗水。

不久我们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将心脏跳动的声音用扩音器放大后的响声而已,也是作品的一部分,于是立刻镇定下来。以前,我买过录有胎儿在子宫里听到的声音的唱片,知道无论是血液、淋巴还是羊水,在体内循环的液体都会发出混浊而骇人的响声。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停住脚步,还是往前走?多停留一会儿,还是大致看一下?走中央,还是走边上?通过手心里信号的交换,一切都心照不宣。我们没有片刻曾分开过手,一股稳定的力量始终把我们连接在一起。

终于走到外面时,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虽然太阳还没有要落下的迹象,但好像有了微风,云朵在流动,山上树叶在摇曳。

“好了,大家上车吧。”

仙鹤女说道。

“坏了。”

此时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发出一声尖叫。

右手拉着的不是假指甲美女的手,她和水虿们都不见了。不知何时起,我抓的是导游的手。

“被骗了……”

我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究竟谁被谁怎么骗了。

没有人回答我,围脖妇人轻轻地一声叹息,卖土产的老太太还在打盹。

绝对没有错,刚才水虿正在我的手里羽化成蜻蜓呢。手心还清晰残留着弓起来的尾巴关节、带刺的脚尖和一点点张开的翅膀的触感呢。可是,现在手里拉着的是导游的手。它干枯而粗糙,就像变成空壳被抛弃的水虿一样。

“到时间了。”

导游看向我,淡然一笑。

“好了,现在前往最后一个作品。”

他高高举起被我的体温温暖过的左手。

最后一个作品在一片芒草茂密的野地里。风越来越大,导游举着飘舞的手帕,在芒草中穿行。不知是由于最近下雨还是本身就排水不畅,地面很泥泞,倒下的芒草缠绕在一起,人走在上面很是艰难。鞋子和裤腿上沾满了泥巴,好像在诉说这一天有多漫长似的。

虽然还离得很远,但我们立刻看到了作品。那是红色屋顶的道具小屋,从外墙到内壁,从地面到天花板,都被椭圆形的小镜子覆盖着。从门口往里看,发现最里面的墙壁已被拆除,内外连通。它已然失去了小屋的轮廓,成了一块巨大的镜子映出芒草荒原。草原在小屋中,小屋在草原中。

而且镜子们并非单纯地贴在小屋上,每一块都是被弹簧固定住,无论多么轻微的风吹过,便一齐晃动起来——即便只是我的呼吸,也会有所反应。一旦有一块镜子开始晃动,就会无法遏止地形成一片波浪,波浪包裹了小屋,震动了草原。

我们围着小屋绕起圈来。每一块镜子都被擦得锃亮,没有脏的或破的。风和光一起渐渐地染上了夕阳的味道,因此镜子的反射非常柔和,即便一直盯着看也不刺眼。我们三个人的身影在这些镜子里忽隐忽现。仙鹤女的脚尖在天花板一角穿过,围脖妇人的围脖穗穗在地板正中央滑过,我的侧脸藏到了门后边。每当有风吹过时,仙鹤女的脚尖、围脖妇人的围脖穗穗、我的侧脸就随之胆怯地颤抖起来。谁都不能从这颤抖中逃脱出来。

“啊……”

一阵大风刮来时,围脖妇人叫了一声。

“穗穗……”

原来是围脖穗穗被固定镜子的弹簧缠住了。在外墙的角落、窗户框下面、横梁上,都映出了围脖妇人,她低着头拼命地想要解开。

“把围脖摘下来就行了。”

仙鹤女说道。随着这声音,镜子又一齐晃动起来,穗穗更加复杂地纠缠起来。

“把围脖扔在这儿就得了,离出发时间还有两分三十秒。”

仙鹤女越是说话,越是刮起一阵旋涡。围脖妇人披头散发,咬紧嘴唇,仍旧一味地跟围脖格斗着。仙鹤女掀起的震动和围脖妇人掀起的震动,在小屋里四处乱撞,引起弹簧胡乱作响,那声音和风声一起包裹了小屋。

“必须扔掉!”

仙鹤女的口吻越来越严厉了。

“扔掉呀。”

其实想必仙鹤女也知道,围脖妇人是绝对不会摘掉的。

我和仙鹤女在镜子里交换着眼神,离开了小屋。山脊被夕阳染红,风更加凉了,周围的芒草全都朝我们倒过来。我们两个人一起拨开芒草,默默地踩着泥泞往前走。手上全是划痕,无论怎样踮起脚尖眺望,也望不见那小屋的红色屋顶了。

仍然在早晨那个停车场,我们跟导游告别。和早晨比起来,现在这个参观团已经很小了。

“给你添麻烦了。”

“非常感谢!”

我们很客气地向他表达谢意。导游浮现出腼腆的笑容,好像在说“哪里,我也没有为你们做什么”似的,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倒是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了。不知是白色尼龙丝还是芒草根茎,有什么细长的东西一直粘在我的鞋里。

“以后有时间,随时再来。”

导游交替打量着我和仙鹤女,说道。

“这个盛典是长期举办的,作品还有很多。那个山那边,这个山那边都有。多得很,想看多少都有。什么时候你们再想去的话,我随时可以带你们去。只要严格遵守时间。”

在检票口,导游向我们挥手。

仙鹤女乘坐下行车,我乘坐上行车,两个人去了不同的站台。直到列车进站之前,我们一直隔着铁轨一边对望,一边等车。离远一看,她瘦得愈加像仙鹤了。下行车先到站。乘车之前,我以为她会给我发个什么暗示,可是干瘦的身子立刻隐秘在其他乘客中,看不见了。列车开走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原稿零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