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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格斯的一个姐夫拿出来一台便携式立体音响,播放起格斯事先挑好的音乐——“潮热”乐队一首安静、悲伤的歌,名叫《新搭档》。老实说,我只想回家。这里的人我几乎全不认识,而且我感觉彼得·范·豪滕的小眼睛在我裸露的肩胛上几乎要盯出个洞来。可是这首歌结束后,大家还得到我面前来,对我说我讲得十分动人,这场仪式办得十分美好,可那些全是一派虚言——这是一场葬礼,跟别的葬礼没什么两样。

在棺侧扶灵送葬的人——他的表亲、他爸爸、一位叔叔和我从没见过的朋友们——他们过来抬起他,一起往灵车走去。

爸爸妈妈和我坐进自己的车里后,我说:“我不想去了。我累了。”

“海蓁。”妈妈说。

“妈,那儿没有地方坐,而且会没完没了,我都精疲力竭了。”

“海蓁,看在沃特斯先生和太太的分上,我们一定得去。”妈妈说。

“可是……”我说。我坐在后座里,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那么小。我也有点儿希望自己真的变小,希望变回六岁什么的。“好吧。”我说。

我面朝车窗外注视片刻。我真的不想去。我不想看到他们在他和爸爸一起选定的墓地,把他一点点放到地底下去,不想看到他的父母跪倒在露水瀼瀼的草地上痛苦地呜咽,不想看到彼得·范·豪滕饮酒过量的大肚子把亚麻西服顶得紧绷绷的,我也不想在一堆人面前哭,不想在他的坟墓上撒下一抔土,更不希望我爸妈不得不站在晴朗的蓝天下、斜落下来的午后幽光中,想着他们的那一天,他们的孩子,想着我的墓地我的棺柩我的那一抔土。

可这一切我全都做了,一样不少,甚至更糟,因为妈妈和爸爸觉得我们应该那么做。

葬礼结束之后,范·豪滕走到我面前,把一只肥手放在我肩上说:“能搭个便车吗?我把租的车停在山脚下了。”我耸耸肩,他等爸爸一开锁就打开了后座车门。

到了车里,他把头凑到前排两个座位之间,自我介绍说:“彼得·范·豪滕,退休小说家,半职业希望消灭家。”

我爸妈自我介绍一番,他和我爸妈握了手。彼得·范·豪滕竟会飞过半个地球来参加一场葬礼,让我吃惊不小。“你怎么会——”我开了口,可他打断了我。

“我通过你们那见鬼的因特网关注着印第安纳波利斯的讣告。”他伸手到亚麻西服里摸出一小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威士忌。

“于是你买了张机票就——”

他又打断了我,一边拧开瓶盖一边说:“头等舱,票价一万五,但我资金充裕,负担得起这样的突发奇想。而且飞机上供应的酒是免费的。如果你胸怀大志,甚至可以把机票钱喝回本儿来。”

范·豪滕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随后身子前倾,举着酒瓶邀请我爸喝一口,我爸爸说:“嗯,不了,谢谢。”范·豪滕接着将酒瓶送到我面前,点点头。我接了过来。

“海蓁。”妈妈说,但我拧开瓶盖,抿了一口。一口威士忌下肚,我的胃里感觉跟我的肺一样了。我把瓶子还给范·豪滕,他又痛饮一口,然后说:“喏。Omnis cellula e cellula。”

“啥?”

“你那个沃特斯小子和我通信频繁,他最后一封——”

“等等,你现在看粉丝来信了?”

“不是,他把信寄到我家门口了,不是通过出版社转交的。而且我觉得他基本不能叫作粉丝。他厌恶我。不过,无论如何,他相当坚决,一再要求如果我参加他的葬礼,告诉你安娜的妈妈后来怎么样了,他就原谅我的失礼举止。所以我来了。而这就是给你的答案:Omnis cellula e cellula 。”

“什么?”我又问。

“Omnis cellula e cellula。 ”他重复一遍。“所有的细胞都来自细胞。每个细胞都是由此前存在的细胞产生,那个细胞又是由再早些的细胞产生。生命来自生命;生命产生生命。轮回不止,生生不息。”

我们已经到了小山脚下。“好吧,没错。”我说,我没心情纠缠这些。彼得·范·豪滕别想劫持格斯的葬礼,我决不允许。“谢谢,”我说,“嗯,我看我们已经到山脚了。”

“你不想要我解释吗?”他问。

“不想,”我说,“我没事了。我觉得你是个可怜的酒鬼,像个老气横秋的十一岁小孩一样故弄玄虚来吸引别人注意,我超级替你难过。不过没错,我不想要解释,你已经不是写出《无比美妙的痛苦》的那家伙了,所以你也没法续写,就算你想写也写不出。不过还是谢谢了,祝你生活愉快。”

“可是——”

“谢谢你的酒,”我说,“现在请你下车。”他看起来一副挨了责骂的样子。爸爸已经停了车,我们让引擎空转着等在格斯坟墓所在的山脚下,一分钟之后,范·豪滕打开车门,终于沉默地离开了。

六点左右,我们终于回到了家。我精疲力竭,只想睡觉,但妈妈非逼着我吃了些奶酪意面,不过至少她同意我在床上吃。我戴着呼吸机的面罩睡了几个小时。醒来的感觉极糟,因为刚醒来昏头转向的一刻,我恍惚以为一切都好,随后我清醒过来,再次崩溃。妈妈把我从呼吸机上取下来,我把自己拴到便携氧气瓶上,然后跌跌撞撞去卫生间刷牙。

我一边刷牙一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脑子里一直在想,世上有两种大人:一种是彼得·范·豪滕那样的——可恶可鄙的可怜虫,掘地三尺地寻找可以伤害的对象;另一种人则像我爸妈,麻木不仁地行走四方,并为了能继续走下去,做一切需要做的事。

在我看来,这两种未来都不甚合我心意。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看尽世上所有纯洁美好的事物了,我开始怀疑,就算不是死亡冒出来搅了局,奥古斯塔斯和我所共同拥有过的那种爱也难以长久。“美好的清晨转眼成白昼。 ”诗人写道,“黄金的时光不能留 。”

有人敲敲浴室门。

“有人啦。”我说。

“海蓁,”爸爸的声音,“我能进来吗?”我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去打开了门上的锁。我坐在盖上盖的马桶上,为什么呼吸非得这么费事不可呢?爸爸在我身边单膝跪下,抱住我的头,按在他锁骨上,说:“我很难过格斯死了。”我感觉好像被他的T恤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被紧紧地拥抱,紧紧地被令人安慰的爸爸味儿包围的感觉很好。他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是愤怒,而我喜欢这样,因为我也愤怒。“全是狗屎,”他说,“从头到尾。百分之八十的生存率,而他就正好是那百分之二十?这叫什么事啊?狗屎。那么生气勃勃的孩子。全是狗屎,太可恨了。但爱上他一定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