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4/5页)

“那么你猜结果怎样?”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我思来想去,考虑了差不多有一千遍了。每次重看那本书,我就会冒出个新想法,你知道吗?”他点点头。“你有什么推测吗?”我问他。

“有啊。我猜荷兰郁金香老爹不是骗子,但也不是真的那么有钱,虽然他让别人都以为他很有钱。我觉得安娜死了之后,安娜的妈妈跟他一起去了荷兰,她以为他们会永远一起住在荷兰,但结果还是做不到,因为她想离女儿近一些。”

我以前从没意识到,关于这本书他有那么多想法,原来《无比美妙的痛苦》这本书本身对格斯也那么重要,并不光是因为我。

在我们脚下,河水轻轻拍打着石头垒成的堤岸;一群人成群结伴骑着自行车路过我们身边,用带喉音的荷兰语机关枪一般急速地互相嚷嚷;不比我身高长多少的那些小船积满了水在运河里载沉载浮;太过沉静又沉静了太长时间的水散发出奇异的气味。他的胳膊把我往怀里紧了紧;他那条真正的腿和我的腿挨得紧紧的,从大腿根一直到脚尖。我往他身上靠过去一点,他一皱眉头。“抱歉,你没事吧?”

他吐气般说了个“还好”,声音明显很痛苦。

“对不起,”我说,“肩膀太骨感。”

“没事的,”他说,“事实上,感觉很好。”

我们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最终他的手弃我的肩膀而去,停留在我身后的长椅上。大部分时候我们没有交谈,只静静注视着运河。我想了很多:他们是如何保住这块本应已经沉到水下的土地的,对玛丽亚医生来说,我也像是阿姆斯特丹,载沉载浮,几近倾覆。这又让我想到了死。“我能问你卡罗琳·玛瑟斯的事吗?”

“瞧你还说死后万事皆休。”他回答时没有看我,“不过,当然可以。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没事。我不想当手榴弹,不要变成我所爱的人们生活中的恶性力量。“就是,嗯,发生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那么悠长,对于我的垃圾肺来说简直好像是在炫耀了。他把一根新的香烟叼在嘴边。“你知道吧,大家都知道——最少有人玩的地方就是医院的游乐场?”我点点头。“嗯,我在纪念医院住过几个礼拜,做手术锯腿什么的。我的病房在五楼,正好能看到游乐场,当然,那个游乐场总是杳无人迹。我简直被医院天井里空荡荡的游乐场这个隐喻的回响给淹没了。可是,后来,有那么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人出现在游乐场里,她每天都去,孤零零地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于是我让一个比较和善的护士去帮我打探一下,结果那个护士带她上楼来看我了。那就是卡罗琳,然后我就发挥我所向披靡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她的芳心。”他停了下来,于是我决定开口。

“你可没那么魅力非凡。”我说。他拒不相信,露出嘲弄的神情。“你主要就是长得帅、身材好。”我解释。

他一笑置之。“关于死者有这么一回事。”他说,然后又停下来,想了想,“有这么一回事:如果你不用理想化的语言美化他们,你就会显得像个浑蛋。但事实……很复杂,我想。比如说,你熟悉那种坚忍克己的癌症患者形象吧,以超人的毅力英勇地与病魔搏斗,永不抱怨,一直微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诸如此类?”

“的确如此。”我说,“他们心地善良、灵魂慷慨,每一呼吸都是‘对我们所有人的莫大鼓舞’。他们那么坚强有力!我们对他们钦慕已极!”

“没错。但事实上——我是说,当然咱们俩不在此列——得癌的孩子从统计学上来讲并不见得比一般人更厉害、更有爱心,或者更坚持不懈什么的。拿卡罗琳来说吧,她总是郁郁寡欢、喜怒无常,但我喜欢她这样。我喜欢那种感觉:就好像她选中了我,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她不讨厌的人。于是我们所有在一起的时间都用于抱怨别人指责别人,你知道吗?抱怨护士,还有别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家庭,还有所有一切。但我不知道是她原本如此还是肿瘤使然。我是说,卡罗琳的一个护士有一次对我说,肿瘤也有不同的医学分类,她得的那种肿瘤被叫作‘王八蛋肿瘤’,因为它会把人变成怪物。所以,这个姑娘失去了五分之一的大脑,又刚刚复发了‘王八蛋肿瘤’,所以她不是那种坚忍的英雄主义癌症小孩的光辉典范。她……那个,诚实地说,她就是个泼妇。但你不能那么说,因为她得了这种肿瘤,而且她,我是说,她,已经死了。而她有足够的理由不讨人喜欢,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知道《无比美妙的痛苦》里有一段,安娜正穿过足球场去上体育课还是什么的,突然摔倒了,趴在草地上,就是那时候她明白癌症又回来了,转移到了神经系统。然后她爬不起来,脸就贴在足球场地上,离草只有一寸远,她只能趴在那儿,看着近在咫尺的草,注意到光线如何落在草叶上……我不记得原话了,反正就是安娜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惠特曼式的启示,认识到人之所以为人的定义就是,有机会为造物的神奇壮丽而惊叹什么的。你记得那段吗?”

“我记得那段。”我说。

“所以后来,当我被化疗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决定要打心底里充满希望。不是专门关于活下来这个问题,而是跟书里的安娜一样,我觉得,能够感受到惊叹之情本身就足以让我兴奋不已、感激不尽。

“可同时,卡罗琳的病情每况愈下。她过了一段时间后回家住了,有那么几次,我以为我们可以,那个,正常交往了,但其实,不行,因为她的思想和言语之间根本没有分隔。这很不幸,令人不快,而且常常很伤人。可是,我是说,你不能甩一个生了脑瘤的姑娘。何况,她父母喜欢我,她还有个小弟弟,是个非常棒的小孩。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能跟她分手呢?她就快死了。

“过程简直永无休止。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对我来说这一年里交往的对象是这么个姑娘:她会突然没头没脑开始大笑,嗯,然后指着我的假腿,管我叫‘残腿人’。”

“太糟了。”我说。

“是啊,我是说,那是因为脑瘤。肿瘤吃掉了她的脑子,你知道吗?但也许不是因为脑瘤。我无从得知,因为这两者无法分离,她和肿瘤。但她后来病得越来越重,她会重复讲同样的故事,自己评论,然后哈哈大笑,哪怕那个故事她当天已经说了一百次了。比方说,她一连几个礼拜开同一个玩笑:‘格斯的两条腿棒极了——哦,不对,是独腿。’然后她就会笑得像疯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