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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我这番话的,是上述我那位名列第三的好朋友彼得·范·豪滕,他是一位离群索居的作家,《无比美妙的痛苦》一书的作者。这本书是我所拥有的最接近《圣经》的东西,彼得·范·豪滕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似乎(a)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而又(b)没有真正死过的人。

我说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看到一个微笑在奥古斯塔斯脸上慢慢展开——不是他先前盯着我看的时候刻意耍帅的那种扬起一边嘴角的微笑,而是真正的微笑,大得脸上都挂不住了。“好家伙,”奥古斯塔斯悄声说,“你可真是与众不同。”

接下来的互助时间,我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结束的时候,我们都得手拉手,帕特里克带着我们念诵祷文:“我主耶稣基督,我们作为癌症幸存者聚集在此,在你心里,实实在在地在你心里。你了解我们,只有你了解我们如同我们了解自己。你引领我们走过人生,通过最后的审判时刻,到达光明。让我们为艾萨克的眼祈祷,为麦克尔和杰米的血祈祷,为奥古斯塔斯的骨祈祷,为海蓁的肺祈祷,为詹姆斯的喉祈祷。我们祈祷,愿你治愈我们,愿我们感觉到你的大爱,感觉到你所赐的出人意料的平安。让我们在内心深处记住那些曾相知相爱的人,他们已经回到你的怀抱:玛丽亚,凯德,约瑟夫,海利,艾比盖尔,安吉丽娜,泰勒,加布里埃尔……”

名单很长。这个世界挤满了太多死人。帕特里克单调的声音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他看着一张纸一一念出名字,因为太长了,没法全记住。我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潜心祈祷,可总是禁不住开小差,想象着我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的那一天,列在那么长的名单的末尾,念到那儿的时候一定已经没有人听了。

等帕特里克念完,我们齐声喊出一句愚蠢的口号——“享受最好的生活,就在今天!”——就完事了。奥古斯塔斯·沃特斯用手一撑椅子,跳了起来,向我走来。他的步子也往一边歪,跟他的微笑一样。他高耸在我面前,不过还好,保持了点距离,我不用伸长脖子去迎上他的目光。“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海蓁。”

“不,你的全名。”

“呃,海蓁·格蕾丝·兰卡斯特。”

他正要开口说点别的,艾萨克走了过来。“等等。”奥古斯塔斯举起一根手指对我说,然后转向艾萨克,“这可比原先以为的还要差劲啊。”

“我告诉过你这活动索然无味。”

“那你干吗还费事来呢?”

“不知道。多少有点儿作用?”

奥古斯塔斯凑近艾萨克,以为这样我就听不到了:“她每次都来吗?”我听不见艾萨克作何评论,但奥古斯塔斯答道:“同感。”他两手扣住艾萨克的肩膀,离开他半步:“跟海蓁讲讲去看门诊的事儿。”

艾萨克伸出一只手撑在放零食的桌子上,用他的巨眼对准我:“那个,我今天早上去门诊了,我跟外科医生说,我宁愿变聋也不想瞎。他说:‘这两者不能互换啊。’我说,‘嗯,我知道不能互换。我只是说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宁可当聋子也不想当瞎子,当然我知道我没的选。’然后他说:‘哎,好消息是,你不会聋的。’然后我说:‘谢谢您跟我解释我的眼癌不会把我变成聋子。您这样才华横溢的医学巨人屈尊亲自为我开刀,我觉得我真是太幸运了。’”

“听起来这位真是个人生赢家,”我说,“就为了认识一下这号人物,我也得想办法弄个眼癌得得。”

“祝你成功。好啦,我得走了,莫妮卡在等我。趁我还看得见,我得多看看她。”

“明天一起玩《以暴制暴》?”奥古斯塔斯问。

“当然。”艾萨克转过身跑到楼梯口,一步跨两级地上去了。

奥古斯塔斯·沃特斯转身看着我。“实实在在。”他说。

“实实在在?”我不明其意。

“我们实实在在地在耶稣心里,”他说,“我以为我们在教堂地下室里,但其实我们是在耶稣的心里。”

“应该有人告诉耶稣一声,”我说,“我是说,可能会有危险的,把一帮患癌症的孩子装在心里。”

“我会亲口告诉他的,”奥古斯塔斯说,“不过很不幸,我实实在在地困在他的心脏里面了,所以,他没办法听到我说话。”我笑起来。他摇摇头,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说。

“你干吗那样看着我?”

奥古斯塔斯露出一丝浅笑。“因为你很美。我喜欢看长得美的人,而且不久之前我刚下定决心,不委屈自己放弃生活中那些简单的愉悦。”接下来是一段短得令人尴尬的沉默。奥古斯塔斯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我是说,尤其是考虑到,你刚才如此动听地指出,这一切都终将归于遗忘。”

我以近乎咳嗽的方式有点像讥笑又像叹息似的吐出一口气,然后说:“我可不美——”

“你就像‘90后’版本的娜塔莉·波特曼,像《V字仇杀队》里的娜塔莉·波特曼。”

“没看过。”我说。

“真的?”他问,“她是个头发像精灵一样、讨厌权威的迷人女孩,明明知道不被允许却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一个身陷困境的男孩。这简直是你的自传,在我看来。”

他话里有话,每个字都在调情。老实说,他让我有点儿动情了。我以前还从不知道自己真会对哪个男孩动情——至少,在现实生活里不会。

一个更年轻的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你好吗,艾丽莎?”他问。对方微微一笑,含糊地答道:“嗨,奥古斯塔斯。”“纪念医院的。”他向我解释。纪念医院是一所大的研究型医院。“你去哪家医院?”

“儿童医院。”我答道,声音比我预料中的要小。他点点头。谈话似乎结束了。“那个……”我边说边向“实实在在的耶稣之心”楼梯出口方向略一颔首,把氧气瓶推车倾斜一点,让一边轮子着地,然后迈开脚步。他跛着脚跟在我身边。“那么,也许,我们下次见了?”我问。

“你真应该看看,”他说,“《V字仇杀队》,我是指。”

“好,”我说,“我会找来看的。”

“不,跟我一起看。来我家。”他说,“现在就来。”

我停下脚步。“我几乎还不认识你呢,奥古斯塔斯·沃特斯。你可能是个斧头杀人狂。”

他点点头:“有道理,海蓁·格蕾丝。”他从我身边走过,绿色的针织POLO衫裹着坚实的肩膀,后背挺直,步伐稳定而自信,脚步轻快,只是稍微有点儿向右偏,我敢肯定他的右腿是义肢。骨肉瘤有时候要拿走你的一条胳膊腿才饶过你。之后,如果它喜欢你,就会把其余的也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