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

艾德把头转向一侧,因为这样更舒服。那个女孩儿没有注意到他。他像死人一样躺在水里,伸开双臂,随波逐流。他能感觉到身体下面的石头,沙子,碎砖头瓦砾。大海包裹着他,平滑、怠惰,轻轻晃动他的大海。这是全身心付出的一刻。

那个女孩儿在跟海浪嬉戏,她扑进水中,但并没有忘乎所以,她很谨慎。她懒洋洋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退回去,不过那只是为了重新开始的助跑。等到玩够了,她就蹲在海浪的边缘上,离艾德只有几米之遥。也许她并没有注意到他,那只潜伏着的动物,温暖海浪中的一根浮木。艾德见她很享受海水舔舐脚踝的样子,浪花冲进她的两腿之间,打湿了她的游泳衣。她伸开双手插进身前的沙地里,慢慢地把手转来转去,然后突然停下,定定地看着天边,仿佛发现了什么一样,可是不但默恩岛看不见,那儿就连一艘船也没有,艾德明白过来,她这会儿是在小便,他一下看到了沙地上那股细细的冒着热气的水流,看见涌动的海浪抹去了一切。他又把脸没进海水中,等待着,但女孩儿没有走。

后来艾德没有办法,只能侧过身子,省得女孩儿看见他勃起的阴茎。就像不太能够想起什么叫迈步行走一样,他动作僵硬地沿着海滩朝上走。上岛之后他瘦了,岛上的工作似乎让他的身形变得更紧凑,又瘦又结实,并且他跟所有的短工一样,皮肤都晒成了均匀的棕色,从洗碗间油腻的热气中走到外面时,他的皮肤会闪烁出青铜的光芒。他现在不再束发带了,而是学克鲁索的样子把垂肩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短马尾。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扎过头发,因为害怕自己看上去像个女人。他用的是朋友落在他房间里的那根皮筋。

午休还没有结束,但是克鲁索已经站在洗碗池边了。他把手从水里抽出来,拿起一块布。

“抱歉,艾德,本来不应该有这样的事。那些帮忙分配的短工……他们有的时候醉得太厉害。”

艾德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说的是C的事。

“有的时候事太多,我没法全都兼顾到,总是不断出现问题,特别是自由分配和集中分配一起进行的时候……”

“她还在岛上吗?”

“谁?”

“C,那个遭遇船难的女人。”

克鲁索死死盯着艾德。

“我就知道,艾德,我……”

他走前一步,或许是想拥抱他的学生,但艾德迅速地朝洗大件的水池转过身去,抓起了一个平底锅。

“关键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

“那关键是什么呢,艾德?”

“没什么。”

“关键就是这个,是我们的事业,艾德,是我们这里的人……”他用胳膊画个大大的圆,“共同捍卫的事业。”

艾德点点头。这种囊括一切的动作让他有些吃惊,加上在这个远离各种房屋管理机构的地方突然又听到“集中分配”这种词……不过他得先呼吸一下,喘口气。他吸着洗碗间里的蒸汽,手在闪闪发光的黏稠液体里打转,满是各种丝各种块的浓汁,有机废物组成的糊糊。毫无疑问,他就快丧失理智了:C还在。

她轻轻地走进房间,直接爬到他床上,身上有股刚洗完澡的清新气味,头发是湿的。

“我不想打扰你。”

“你不打扰我。”他很想马上躺到她身边去。

“你在哪儿冲的澡?”

“你不知道吗?”

艾德强迫自己在桌子边再待一会儿。他看了几行字,又朝窗户伸开胳膊,深呼吸,仔细研究天边的那点灯光是不是在移动。C给屋里带来一股洁净的、带着咸味儿的空气。

他站起身,穿过房间,然后又回到桌边,把垫在桌子下面的一块砖摆正。一种美妙的愉悦憧憬淹没了他。他重新在凳子上坐下,往笔记本里写了一句话。那是一句很脏的话,他从来没有写过这样的句子,青春期的时候都没有过,那时类似于“操”或者“日”几乎都是不可以碰的词,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一个阴暗、肮脏的世界。如果要说,他们就用“啪啪”,用这个可能源自图林根地区的温暖柔软的词来表示。“怎么样?他跟她啪啪了吗?”这样的问题显得温和、孩子气,而“操”听上去则硬邦邦的,直接,锐利。艾德还记得他们关于“妓女”和“婊子”之间区别的讨论,当时他才十四岁。其中非常强硬的一派认为,妓女从根本上来说只关心钱。但这也没有解释清楚,比如能不能把妓女叫作婊子。实际是不可以的,他的朋友哈根说。按照哈根的理论,可以认为婊子总是愿意白干的。艾德很怀疑这点。不管怎样,这个世界上肯定是有婊子的,尽管这点显得不太可信——随便就干的女人,给谁都行,还什么都不为,这简直像个传奇故事。当时艾德还仔细观察过他周围的每一个女人,朋友们的母亲,女邻居,女老师,商场的女售货员,看她们有什么样的标志,特别是,得发出什么样的信号才能让她们愿意跟人干那个?因为这才是所有秘密当中最大的秘密,从根本上来说,这点到现在依然还是个谜。

“你在写什么?”C小声问。

“没什么,我只是得赶紧把这点弄完。”他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她面前摆出知识分子的架势,突然感到一阵尴尬。

“你的东西放哪儿了?”

“树林里,一个篷子下面。”

“这儿有地方。”

“我们所有人的东西都在那儿,只要我们还能在岛上支撑下去,它们就放在那儿。”

艾德明白过来,他对克鲁索的宏伟计划其实知道得很少。

“你过得好吗,我是说,你觉得怎么样……在这儿?”

“很好。”她小声说着,疲惫地笑笑,转过身冲着墙。她肩胛骨下的阴影线,上臂,腰,所有这些在艾德眼中都显得无比珍贵。他默默地做完自己的事,依偎到她身边去。

“那你感受到了吗,自由?”

接下来的几天里,克鲁索继续扩大倾诉的范围。他们俩单独在洗碗间的时候,他喃喃自语的声音有时会突然大起来,这时艾德就会更加小心自己的动作,尽量少弄出声音,但这在洗碗的混乱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克鲁索低沉、单调的声音仿佛全神倾注在所说的话上,听上去就像他只是在为自己而说,只是对自己说,对着水池,对着油腻的稠汤,并不是对着艾德。盘子,刷子,锅,罗马长袍,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洗碗间成了一种表述,表述的是其他的,必须要小心对待的某种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艾德都不确定克鲁索是不是真的期待自己会有什么反应,自己在与不在有没有区别,还是说洗碗池里的那些餐具或者洗碗水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