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镜次二(第2/2页)

我让自己住口。在我们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最好不要和我父亲谈论宗教和政治。如果话题是宗教他会一言不发,要是政治他就说个不停。其实,大多数事情都很难和他谈论。我指的是那些事物的本质、重要的事、真正有意义的事。不知为什么,和他说这些太困难了,也许还有些冒险,对于这个忘掉的地理、数学、历史知识比我学过的还多的智者(他知道五十个州的首府,以及从纽约向正东方飞行可以到哪里)来说,这些都是琐事。所以每次谈话时我都尽量在脑子里编辑好内容,但是有时还是会有些粗鄙的话蹦出来。

“相信什么?”他问我,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那样幽蓝的小眼睛,把我困在那儿。所以我说了出来。

“相信天堂。”我说。

“我会不会相信天堂?”

“还有上帝什么的。”我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上帝,或者来世,或者我们都会投胎回来成为别人或别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地狱,还有天使,还有极乐世界,还有尼斯湖水怪。他健康的时候我们从来不谈论这些东西,他病了以后我们谈论的大多是药物和他已经无法欣赏的体育比赛,因为电视打开几秒钟他就会睡着,还有克服疼痛的方法。现在我希望他忽略我说的话。但是突然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并且好像更明亮了,仿佛被他死后等待着他的某种景象摄了去,而非身处空荡荡的客房,仿佛这个念头是头一次降临在他脑子里。

“问得好,”他把嗓门提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回答,不管用什么方式。但这让我想起——要是你听我说过就打断我——耶稣为圣彼得看门的那天。反正耶稣那天是给他帮忙。有个人慢吞吞地走到天堂门口。

“‘你有什么作为得以升上天堂?’耶稣问他。

“那个人说:‘其实真没什么。我只是一个穷木匠,平静地过了一生。我一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耶稣提起了兴趣。

“‘是的,他是个了不起的儿子,’那人说,‘他的诞生非比寻常,又经历了巨大的转变。后来他扬名世界,直到今天还深受人们爱戴。’

“基督看着这个人,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说道:‘父亲,父亲!’

“那个老人也拥抱了他,然后说:‘匹诺曹?’”

了口气。我笑了,摇着头。

“听过。”我说。

“你应该打断我。”他说,讲完后明显有些体力不支,“我还剩几口气?你不希望我把它们都浪费在过期的笑话上吧?”

“你最近不大可能学新的吧?”我说,“反正就当是那种精选,大汇总——爱德华·布龙典藏笑话集。它们都很有趣,爸爸,别担心。但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哭笑不得。他一辈子活得就像乌龟,戴着一个感情背甲,防守严密,根本没法进入。我的希望是在这最后关头,他能对我展示他脆弱温柔的下腹。但是他没有,现在还没有,而我傻乎乎地以为他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每次我们接近一些有意义的、严肃或微妙的话题,他就讲个笑话——从来没有是或不是,你怎么想,这样,我认为,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为什么你认为这就是?”我说出了声,就像他能听见我的想法。

事实上他能听见。

“正面谈论这些事情总是很别扭。”他说,在被褥底下别扭地挪动着,“谁又有确凿的证据?无凭无据。所以某天我认为是的,第二天又不是了。其他时候,我模棱两可。有上帝存在吗?有时候我真的相信有,其他时候就不确定了。在这种不够理想的条件下,一个好笑话反而更合适。至少能让你发笑。”

“但是笑话,”我说,“笑一两分钟就完了,什么用都没有。哪怕你每天都改变想法,我也希望你能和我分享这些想法,哪怕是你的疑虑都要好过一连串的笑话。”

“你说得对。”他说,重重地靠到背后的枕头上,看着天花板,好像在表示他无法相信我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出这样的难题。这是个负担,我看到了它对他的重压,把他的生命都要挤出去了——真不敢相信我这样做了,就这么说出了口。

“但是,”他说,“如果我把我的疑虑拿出来和你分享,关于上帝、关于爱、关于生命、关于死亡,你得到的也就是这些,一大堆疑虑。但是现在,你看,你至少有这么多很棒的笑话。”

“并不都很棒。”我说。

中央空调嗡嗡作响,把遮阳窗帘的底部吹开。光线流淌着穿过百叶窗,尘埃飘游着。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臭气,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是还是没有。它并不总是让我觉得难以忍受,但现在我觉得它很浓烈。如果不是因为这股味道,就是因为刚才受到的打击——在过去几秒钟里我对父亲的了解胜过之前我一生的了解。

他闭上眼,我开始害怕,心跳加剧,我觉得应该去叫妈妈,但是当我起身时他却轻轻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曾经是个好爸爸。”他说。

他留下这样一句并不确凿的话,仿佛等着我表示赞同。

我看着他,想着这句话。“你现在也是个好爸爸。”我说。

“谢谢。”他说,他的眼睑颤动了几下,仿佛已经听到了他想听的话。这就是临终遗言的意义:它们是打开来世之门的钥匙——它们不是遗言而是密码,一旦说出口,就可以走了。

“那么。今天是什么,爸爸?”

“什么是什么?”他迷迷糊糊地说。

“上帝和天堂什么的,你怎么想?有还是没有?也许明天想法会不一样,我明白。但是现在,就是现在,你觉得如何?我真的想知道,爸爸,爸爸?”我说,他看起来就像要渐渐离开我进入深度睡眠一样。

“爸爸?”我说。

于是他睁开眼睛,用他那突然充满迫切之情、婴儿般苍蓝的眼睛看着我,他对我说,他对坐在床边等待他死去的儿子说,他说:“匹诺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