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时此刻(第8/14页)

“还有其他人,”我问她,“因为害怕恐怖袭击而离开这儿吗?”

“其他人肯定也会谈起这样的想法,”比利坦言。

“也有人已经搬走了,”杰米插进来说。

“你们认识的人里也有吗?”我问。

“没有,”比利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头一个。”

带着一丝并非过分宽容的微笑,带着令我着迷的魅惑的神情(我的臣服就和我想象中当年的比利一样迅速,尽管我臣服的理由从经历上来说和他的正相反,我的理由在于我已几乎忘却了有这档子事),这个高高在上、爱戏弄人的妖精,这个狐媚的杰米说道:“我愿意做大家的领头羊。”

“呃,如果你想要我的房子,”我说,“它就是你的了。这样吧,我来画张房子的简图给你们看。”

我回到旅馆后给罗布·马西和他的妻子打了个电话,他是当地的一个木匠,这十年来就是他在照料着我的生活,而他的妻子贝琳达则每周来为我打扫一次房间,在我不想开八英里车去阿西纳的时候就由她去为我采购杂货。在电话里我告诉了他们我所需之物的一份清单,让他们包好后给我送到纽约来。我还告诉他们下周会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搬到我家里来住,他们要住上一年。

“我希望这不是因为你健康的缘故,”罗布说。九年前我前列腺开刀的时候,是罗布开车送我去波士顿,然后又开车把我从医院接回家的。在住院期间,我的饭食都是贝琳达做的。在她小心翼翼、温柔体贴的照顾下,我终于平安挨过了难受的数周康复期。后来我就再也没有住过院,除了感冒外也没得过什么病,可他们是一对菩萨心肠、膝下无子的中年夫妇——丈夫瘦高个,精明能干,乐观开朗,妻子身材丰满,喜欢交友,手脚麻利——自从我开完刀后,他们把我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要求都视为头等大事。如果我有个亲生儿子来为我养老,我想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照顾了,很可能反而会糟糕许多。虽说他们从没读过我写的只言片语,但只要他们在报纸杂志上看见我的名字或照片,贝琳达就一定会把那篇文章剪下来给我。我会感谢她,告诉她我没读过那篇文章,之后,为了确保不会由于我的疏忽而伤害了这位古道热肠的女人(她以为我会把她给我的东西收集在一本她所谓的我的“剪贴簿”里),我会直接把它撕个粉碎,撕得叫人无法辨认,最后扔进垃圾桶。我不会去看的,我早已对这种东西失去了兴趣。

在我七十岁生日那天,贝琳达做了顿有鹿肉排和紫甘蓝的晚餐,我们仨一起在我家里用饭。鹿肉非常美味,那是罗布从我家后面的树林里打来的。他们夫妻俩对我的温暖情谊和慷慨大方也让我感动。他们用香槟酒为我祝寿,还送给我一件他们在阿西纳买的栗色的羊毛衫;接着他们要我就人到七十发表一下感言。穿上他们送的毛衣,我从餐桌一头的位子上站起来,对他们说:“我的演讲很短。设想一下公元四〇〇〇年的样子。”他们笑起来,好像我接着会说个笑话,于是我补充道:“不,别笑。请认真地思考一下公元四〇〇〇年。想象一下。往深度和广度里去想。公元四〇〇〇年,好好想想。”一阵短暂又严肃的沉默之后,我轻轻地告诉他们,“那就是人到七十的感受,”然后又坐了下去。

罗布·马西是个出色的男保姆,我们大家都需要的那种男保姆,而贝琳达则是个出色的清洁妇,我们大家都需要的那种清洁妇,尽管我已没有拉里·霍利斯来照料我的生活,但我还有他们俩,我还能够专心写作,甚至写作本身,也都要部分归功于他们把一切都为我照料得服服帖帖。然而现在,我不需要他们了。

“我的身体很好。我在这里还有些工作要做,所以我和他们换房了。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系的,如果有什么事要通知我,请打对方付费的电话。”

罗布好心地对我说:“内森,这二十年来已经没有人再打对方付费的电话了。”

“真的吗?呃,你懂我的意思的。我会告诉他们继续让贝琳达每周来打扫一次,告诉他们有任何问题都直接找你们。工钱还是由我来付,除非杰米·洛根或比利·大卫多夫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那样的话你们可以互相商量决定。”说出杰米的名字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我心里在想,我不仅仅是失去了她、罗布和贝琳达,而且是我自己在安排着失去她的命运。那感觉就好像我丢失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为珍爱的东西。

我告诉他们在我搬入西七十一街的公寓后,我们会商量好让他们开车把我的东西送过来,然后他们中的一个再把我的车开回去。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的车就放在他们的车库里保管着,他们最好不时地用用我的车。两个月前我刚写完一本书,现在还没有开始写下一本,所以没有手稿或笔记需要他们送过来。要是我正好在着手写一本新书,那我也许根本就不会考虑搬家的;如果是那样,我是不会放心地把手稿交给他人保管的。而且,如果我有什么理由必须回到我在山林里的住房,那么我知道我就再也不会回纽约了,尽管那不是因为杰米,也不是因为我害怕恐怖袭击,而是因为那里有我需要的最基本的一切,有我的写作所需要的不被人打搅的安宁,有满足我的兴趣的书本,有能够保证我的身心健康、保证我长时间投入写作的环境。任何一座城市能够提供给我的都是我已经决定不再需要的东西: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

彼时彼刻。

有开始就有结束的时刻。

这几句话是我在一张纸片上草草写就的,此前我在这张纸上写下了艾米的名字和我在纽约的那个新家的电话号码。这就好像是我的新书的名字。也许吧。也或许我不该这么藏着掖着——干脆就叫它《一个穿尿裤的人》。这是一本告诉你痛苦来自何方又要去往何处的书。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泌尿科医师办公室的电话,询问我是否一切正常,有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比如,发烧、疼痛等异常情况。我说我觉得不错,可我还是委婉地汇报了失禁的情况未见好转。那位冷静的、会安慰人的护士劝我要有耐心,再等等看情况是否会有好转,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有些病人在治疗后的好几周方显出疗效。她提醒我说,为了获得理想的疗效有时需要两次甚至三次治疗,这种治疗每个月做一次连做三个月都是绝对安全的。“只要开一个更细的口子,就完全有可能减少或控制住滴漏。请不要有顾虑,随时联系我们,必须让医生知道你的实际情况。不论情况如何,我们都希望你在一周内给我们电话。祖克曼先生,请您务必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