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3/5页)

老先生不再看石膏模型了,他开始思考巴利的评论。这是巴利仅有的以雕刻家的身份介绍自己的机会,而不是商人。这位老先生很富有,也很怪异,他给巴利下的第一个订单是他自己的半身像,后来是一个纪念碑雕像。最后,他把遗产留给了巴利。所以,巴利虽然只工作了两年,但他的钱却足够支撑他生活十年。

艾米莉亚说:“能认识那样善良又聪明的人可真棒啊!”

但巴利却不这么认为。他活灵活现地讲述了这位老先生如何令人讨厌。他像个自命不凡的米西纳斯,从来不让他一刻得闲,还逼迫他每天完成一定数量的作品。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图享乐者,实际上却一点品位也没有。只有当一件作品解释给他时,他才能明白这件作品好在哪儿,他才懂得欣赏这件作品。每天晚上,巴利都被这些作品和对话弄得筋疲力尽。有时候,他觉得虽然看似机会让他摆脱了以前的职业,但事实上他还是在经营商业。老人过世后,他去参加哀悼,为了哀悼时保持精神,他一连好几个月都没碰过雕塑的黏土。

巴利的命运看起来多好啊,他甚至懒得感激从天而降的好处。上天注定,财富和幸福是属于他的,所以,当命运安排财富和幸福从天而降,落在他头上时,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他为什么要感激那个被上天安排来给他送礼物的人呢?艾米莉亚出神地听着他自言自语,她更加明白了,在这世上,还有种生活和她所了解的非常不同。当然,她和她哥哥很难理解这样的事。同样,在巴利看来,这次对话也像是一次胜利的游行。艾米莉亚羡慕巴利的幸福,也喜欢他身上的那种力量和平静——这是命运赠送给他的最好的两个礼物。

艾米利奥坐在那里听着,却越发觉得苦涩,越发嫉妒。在他看来,巴利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运气,仿佛这样好的运气是因为他的美德才得到的。艾米利奥从没遇上过什么高兴的事,甚至连出乎意料的事都没有。他那倒霉的运气,还没有真正到来,就已经让人远远地嗅到其中的气息。随着坏运气的到来,它的具体表现也越发明显。等到坏运气真正降临——贫穷,还有父母的去世——他就已经准备好了。所以,尽管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承受痛苦,他的痛苦却没有多么剧烈。在他身上降临了太多不幸,然而,这些不幸却没能把他从那单调无趣的命运里拽出来。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强烈的情绪,或爱或恨,都随遇而安,而他的生命里,从没出现过像巴利生命里出现的那么不公正得令人厌恶的老先生。嫉妒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甚至嫉妒艾米莉亚对巴利的那种显而易见的仰慕。这顿晚饭的氛围很活跃,主要是因为艾米利奥也参与了其中的讨论,而艾米利奥不过是想努力把艾米莉亚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他没能成功。他能说什么来和巴利传奇性的自传抗衡呢?除了现在正在经历的这次激情冒险,他实在没什么好讲的,但他又不能讲这次冒险,因为他注定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这是命运对他的惩罚。所有艾米利奥尝试转移艾米莉亚注意力的努力,都被巴利用来装饰自己的故事。然而,巴利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他没有感受到暗含的冲突,继续用他的幻想,编造、渲染、装饰着他的故事。艾米莉亚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注意力。她入迷地听着雕刻家的故事,当然,她没有骗自己,说他们俩那样是故意想赢得她的心。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属于艾米利奥,但这个可怜的姑娘,她谦卑的心让她不敢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她只是活在现在,享受着这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重要性,还有男人对她的渴望。

他们一块儿走了出去。艾米利奥想和巴利单独走走,但她提醒说,他昨天刚保证过,不管去哪儿都带上她。她不想这么快就结束她快乐的日子。巴利也支持她。他觉得艾米莉亚的陪伴能和安吉丽娜对艾米利奥的影响相抗衡,全然忘了几分钟前,他还把自己和艾米莉亚的关系界定在兄妹之间。

转眼间,她一切就绪,但觉得还有时间,就开始打理前额的卷发。她头发柔顺,颜色较暗,但又很难说清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她一边戴手套,一边冲巴利笑着。她邀请他出发时的眼神,就像是在他眼前蒙恩的祷告者。

在街上,她比以往还要不引人注目。她一身黑色的穿着,帽子上带一点白色的羽毛。巴利嘲笑她的羽毛,但是他又说他喜欢它。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不情愿:不得不和这个奇怪的小个子女人一起走过整个小镇。她的品位太奇怪了,她的着装打扮真的一无是处。

空气很暖。而那浓密的白雾背后的天空,看起来却似乎很冷。圣安德烈亚看起来像一幅雪景山水画。树木的枝干很长,并且干枯,却也还没被剪掉。白色的光线散落在各处,似乎是某位画家想描绘这幅景色,然而又画不出空气的温暖,只是传递了下雪的错觉。

“我们仨似乎认识整座小镇。”巴利说。他们不断地放慢脚步。漫延的海水旁是无边无际的萧瑟风景。一群喧喧嚷嚷的官员出现在这一景象里,像一群突然受扰的蚂蚁。

“你认识他们,我们可不认识。”艾米莉亚说,她想起以前也走过这条路,那时却没遇见这么多要鞠躬的人。路过的每个人都友好而尊敬地跟巴利打招呼,即使是马车里的人也给他鞠躬。她很高兴能走在他旁边,她享受着他得到的尊敬,好像别人对雕像家的尊敬有一部分是给她的。

“我要是没来这儿,可真是悲哀!”巴利说,马车里的一个老妇人为了看清他,探出半个身子和他打招呼,他体面地向她回礼。“大家都会失望而归。”他说,他们确定会在这儿碰到他,因为他每周日都像其他劳动者一样,在这里散步,和艾米利奥一起玩耍。平常工作日时,艾米利奥总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安吉!”艾米莉亚突然小声说,努力掩藏着自己的笑容。通过以前听到的关于安吉丽娜的描述,还有艾米利奥的激动,她一眼就认出了她。

“别笑。”艾米利奥认真地说,同时也认可了她的发现。而他也有了自己的发现:那个裁缝,沃尔皮尼,身材瘦小得简直可笑。他走在那个年轻女人的华丽马车旁,笨拙地模仿着那个年轻女人优雅而平和的步伐,这让他显得更加可笑。巴利和艾米利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沃尔皮尼的回复礼貌而做作。“他和安吉丽娜的头发颜色一样。”巴利笑着说。艾米利奥激动地反对着,怎么能有人把沃尔皮尼那稻草般颜色的头发和安吉丽娜的金色头发相提并论?他转过身,看到安吉丽娜弯着腰和旁边的人说话,那个同伴挺直了脊背,微微往后靠着,好听清她在说什么。显然,他们在讨论其他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