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便不想再说话。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不知道这次见面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好运。”他是认真的,他觉得有必要说出自己对未来幸福的担心。

“我觉得……”她回答,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传递出和他一样的情感。艾米利奥又笑了,但觉得应该藏起自己的笑容。如果他当初的假设成立,那么,和他相识一场,安吉丽娜又会得到什么好运呢?

最后,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不想被人看见他和自己一起在城里,他也就跟在她身后慢慢走着,保持了一段距离——他无法真真正正地和她分开。她正值青春年华,自信、淡定,看起来那么迷人!虽然人行道上是一层泥泞的泥土,她却步态坚定,不曾左摇右晃。她举止笃定,外表优雅,内心却充盈着一种野性之美。

幸运的是,第二天他就了解了更多关于安吉丽娜的事——远远多出了她告诉他的。

正午时分,他偶然在科尔索碰到了她,他万分惊喜地冲她打招呼,他鞠躬的动作非常夸张——帽子几乎碰到了地面。她只是微微点头。然而,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闪过的一瞥,又令人心醉神迷。

那个名叫索尼阿尼的人,长得瘦小、干瘪,据说是一位贵妇的情人,喜欢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他拍拍艾米利奥的肩膀,问他究竟是怎么认识那位姑娘的。虽然他们从小就认识,但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唯有这位漂亮女性的出现,才让索尼阿尼觉得有重温两人友谊的必要。“通过我朋友认识的。” 艾米利奥答。

“她现在做什么?”索尼阿尼问。听语气,他似乎了解安吉丽娜过去的全部,又因为自己对安吉丽娜的现在一无所知而感到难过。

“不知道,”艾米利奥答道,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着说,“我倒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话别说得这么肯定。”索尼阿尼大声强调,仿佛他的看法完全相反。然而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换了一种口吻:“我对她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我认识她那会儿,大家都觉得她很正派,尽管有段时间她常和别人处于暧昧状态。”

不用艾米利奥问,索尼阿尼就向他讲述了那个可怜的姑娘的遭遇——她曾经如何拥有好运中的好运,但最后的结果却很糟糕,而她也没做错什么。在她还不过是个孩子时,一个叫梅里吉的人疯狂地爱上了她。他长得很帅——这一点索尼阿尼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一直不太喜欢他。而且,他还是个很有前途的商人。他对她的感情很认真。他让她从家里搬了出来——他对她的家庭没什么好感,并坚持要他的母亲收留这个姑娘。“那可是他的母亲呀!”索尼阿尼大声说,“那个白痴就不会换个地方和那姑娘谈情说爱,非要在他妈妈的眼皮底下。”他一心要证明那男人有多愚蠢,女人有多狡猾。没过几个月,安吉丽娜就回自己家了——她应该再也不会跑出去了,而梅里吉和他的母亲也离开了那座城市,听说他们运气不好,有一桩生意赔了很大一笔钱。但是,有的人说,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有这样的传言:梅里吉的母亲发现安吉丽娜背地里和别人有私情,就把她赶出去了。对此,索尼阿尼主动做了几次解释,虽细节有变,但主题相同。

很明显,谈论这种不雅的话题让他觉得很开心。艾米利奥只相信有可信度的话和众所周知的事情。他见过梅里吉,清楚地记得他的身材高大、健壮。显然,他和安吉丽娜很是般配。他曾听人说过,他是一个理想主义商人,敢想敢干,甚至他相信仅凭一己之力,便可征服整个世界。他也从和梅里吉有生意往来的人那儿听说,梅里吉为自己的远大理想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后,跌入谷底的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念头。然而,索尼阿尼的话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因为艾米利奥确信他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名利全无的梅里吉,缺乏走进婚姻的勇气,而安吉丽娜,本可以成为体面的富商之妻,最后却成了他手里的玩物。他对她深为惋惜。

索尼阿尼见证了很多梅里吉谈情说爱的时刻。他经常在星期天看到梅里吉在圣安托尼奥殿,安吉丽娜跪在神坛前祷告时,梅里吉痴痴地站在门口,在教堂的暮色中凝望着那一头美丽的闪光的秀发。

“这是双重爱慕。” 艾米利奥深为触动。梅里吉在教堂门口着魔似的痴情,他觉得不难理解。

“蠢货!”索尼阿尼激动地说道。

这次交谈过后,在艾米利奥看来,索尼阿尼自己的经历更为重要。他激动不安地期盼着星期四的到来——他就可以再次见到她。这种激动不安,让他变得健谈起来。

第二天,他就把他和安吉丽娜的事情告诉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一位叫巴利的雕刻家。“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享受生活呢?况且这又没什么代价。”艾米利奥问他。

听了他的故事,巴利惊讶极了。和艾米利奥成为朋友的十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为女人如此兴奋。他马上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并不看好这次经历。

艾米利奥并不这么觉得。“以我的年纪、我的阅历,我还能有什么损失?”他很乐意谈自己的阅历。而他称为阅历的,不过是他从书上读到的道理:对同类的极度不信任和鄙夷。

巴利四十好几的人了,他的岁月没有虚度,凭着丰富的阅历,足以帮朋友做出判断。虽然他不像艾米利奥那么有学识,却总有一种父辈的权威。艾米利奥对此欣然接受——因为尽管他的人生单调、平庸,生活里也没什么惊喜,但他还是需要别人指教他,这样才觉得安全。

斯蒂凡诺·巴利长得高大、健壮。他皮肤光滑,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蓝色的眼睛充满朝气,那张古铜色的脸庞似乎永不会老。他相貌端正,神情里总透露着一股倔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他稍微显白的栗色头发。

每当他感到好奇或产生怜悯之心,他严肃的表情就会变得柔和。然而,一旦有了对立情绪,即使是鸡毛蒜皮的闲扯,他也会一脸的严肃。

命运也不太眷顾他。虽然他作品的一些细节也得到了评委的认可,却经常被总体否定。因此,在意大利数以百计的广场上,没有一处容得下他的作品。虽不成功,他却从不沮丧。能得到几个艺术家的赞赏,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坚信正是自己的作品太有独创性,才让它们失去了被大众广泛接受的可能性。他的理想追求,是自然天成、淳朴任性,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种敏锐的思想。源于此,他的艺术“自我”纯粹而干净,完全脱离了思想或形式上的平庸。他不承认作品的成败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情。但是,在他四处碰壁、陷入低谷而没能获得人生的辉煌之时,如果不是这种安慰,他真的可以走出那种失落的心境吗?他还能抬头挺胸、自信满满吗?女人对他的痴迷,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尽管征服是他的第一本能,他却缺乏坠入爱河的能力。在男欢女爱中,他尝到了成功的滋味,或者类似成功的东西。因为爱他,那些女人也爱上了艺术,虽然艺术本身对她们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对自己天分的自信,以及别人对他的爱慕和崇拜,这一切都使他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优越者的角色。在艺术评判上,他苛刻而挑剔;在社交上,他不去刻意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总的来说,他一点也不受男人的欢迎,他也不屑和他们来往——除非他知道对方对自己有羡慕崇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