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与魔鬼订约(第7/8页)

十四年的耻辱被彻底洗刷了。过去的一切都是奋斗和准备,新的生活现在已经真正开始了。今天人们终于可以携起手来把国家建设得更加和谐和强大。米克拉斯受国家剧院雇用,工资少得可怜,这还是党内某高级干部对他的照顾。当时,亨德里克待在巴黎当流亡者,而米克拉斯居然登上堂堂普鲁士国家剧院的舞台。时势具有如此巨大的魔力,能使这个年轻人对人生产生种种错觉,特别是使他对原本失望的事物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现在所进入的世界真的是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吗?新世界就没有旧世界的他所痛恨的种种弊病和种种缺陷了吗?米克拉斯不敢正视这些问题。但是他年轻的脸上时而呈现出在汉堡期间流露出的紧张、悲伤的叛逆表情。当他看到现在有人拍穆克院长的马屁,而其方式方法比过去“教授”的阿谀奉承还要无耻得多时,这犟小子就会高傲地、恶狠狠地转过脸去,表示不屑一顾。当宣传部长光临剧院时,穆克那副低头哈腰、趋炎附势的模样,显得多么诚惶诚恐啊!这一切真令人触目惊心。纳粹的民族主义宣传家过去常称之为“富豪经济”的社会状况,现在有增无减,而且形式也更为恶劣、更为放肆。在演员中仍然有“名流”,他们看不起小演员,他们穿着贵重的皮大衣,把时髦的高级轿车一直开进剧院大门。著名的演员已经不是多拉·马丁,而是洛特·林登塔尔。林登塔尔不是出色的演员,而是某个大人物的情人。为了她,米克拉斯险些卷入斗殴,这事儿离现在有多久了呢?他为此丢掉了他的工作。然而,这件事林登塔尔不知道,必要时米克拉斯可以向她暗示一下,对此他会感到自豪。他桀骜不驯地噘起嘴唇,摆出一副反抗的面孔,表示没有把那个贵夫人放在眼里。

德国重新获得了她的威望。共产党人及和平主义者被关入集中营,其中一些已被处死。全世界对这一个把暴君当“元首”的民族,开始感到惴惴不安。社会生活的变革迟迟不能实行,社会主义连影子都见不到。“不可能一下子百废俱兴啊!”像米克拉斯这样的年轻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过去深信不疑,以致现在也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受骗上当,“连我们的‘元首’都对付不了,我们大家都得有耐心。德国蒙受多年耻辱,现在先要恢复元气。”

米克拉斯总是这么深信不疑。但是,当他看到排练演员表时,他着实吓了一跳: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在这里两个人狭路相逢,亨德里克,这个机灵透顶和肆无忌惮的宿敌又出现在面前。他玩世不恭,逆境中总能幸免于难,总能赢得人们的爱戴。“这个亨德里克”永远是他的死对头!为了那个女人,米克拉斯险些与他大动干戈。偏偏那个女人又亲自把亨德里克召唤回来,因为她需要他在服饰华丽的喜剧中做个搭档。现在又把古典剧的主角交给他去担当,让他大出风头……而米克拉斯能去找林登塔尔,把当时亨德里克在餐厅里议论她的话告诉她吗?!会有人阻拦吗?值得这样做吗?她会相信吗?他会因此出丑吗?亨德里克称这个林登塔尔是头蠢母牛,难道他说错了吗?她不是头蠢母牛?

米克拉斯把头转向暗处,不让人看到他的泪水。

一小时以后,他不得不去参加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的那场戏的排练。他不得不含垢忍辱地把魔鬼当教授,走上前去说: 

我最近刚刚来到贵地,

现在特地诚心诚意来拜访先生,请求指教,

先生的大名常被人称道。

学生的声音显得沙哑。当学生要回答戴面具魔王的令人迷惑的哲理和挖苦的诡辩时,他的声音立即变成了呻吟:

您的言语真弄得我头脑昏乱,

好像有磨轮在我脑海里旋转。

总理在他的朋友林登塔尔的陪同下,到国家剧院观看《浮士德》演出。由于这位大人物姗姗来迟,戏只好晚一刻钟开演。他的府上来电话说,他同国防部长开会,一时脱不开身来。可是化装室里的演员们都在嘲笑地窃窃私语:这次又是他没有打扮好。

“他换衣服总要花费一个小时。”扮演玛甘泪的女演员哧哧地笑。这个演员有一头令人羡慕的漂亮金发,同事们都非常喜欢她,因此即使她平时稍微放肆一些,但大家都能接受。当总理和林登塔尔到来的时候,他们会刻意地表现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只要包厢里亮着灯,总理就站在包厢后面。只有几个包厢的前几排的人才能发现他,敬畏地看着他那镶着金色穗带的制服,紫色的领子,银色的袖口。林登塔尔胸部高耸,冠状头饰上,钻石闪亮。一直到帷幕徐徐升起,总理才入座,他还轻轻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要把他身上的一大堆肥肉塞进狭窄的座椅里,着实费了一番劲儿。

在演序幕天堂时,这位大名鼎鼎的观众表现出恭敬的、全神贯注的姿态。《浮士德》这出悲剧的后几场戏的演出,从开始一直到梅菲斯托化为狮子狗潜入浮士德的书斋为止,都使总理感到太无聊了,当浮士德开始他最初的一大段独白时,有人见到总理打了几个哈欠。“复活节散步”这场戏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对林登塔尔耳语了些什么,也许是对此剧评价不高。然而,当亨德里克扮演的梅菲斯托一出场,这位巨头就兴奋起来。当浮士德大声宣布“这就是狮子狗的原形。浪荡学生?这种事真笑煞人”时,总理也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笑声直达观众耳中。这个胖子笑着,身体前倾,把胳膊撑在铺着红丝绒的栏杆上。从现在起,他聚精会神地看戏了。确切地说,他在观看亨德里克轻盈的舞姿、夸张的动作、无耻的表情。

林登塔尔深知他情夫的性格,立即明白,这是一见钟情。亨德里克把我的胖子迷住了,这点我怎么会不理解呢。因为这小子也实在太迷人了,他穿着黑色戏装,脸上涂着白粉,既像恶魔又像法国哑剧中的小丑。这使亨德里克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令人折服。他既诙谐又庄重。他能像舞蹈家那样飘飘欲仙,但眼睛有时又发出深沉、凶恶、恐怖的目光。例如,他此刻在朗读:

所以你们所说的罪孽,破坏,

总之,你们所说的恶,

都是我的拿手杰作。

这时,总理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后来演到学生那场戏,米克拉斯塑造了相当呆板和拘谨的形象,这位大人物似乎在看最诙谐的滑稽戏那样,乐了起来。他那股高兴劲儿,在演到“莱比锡奥尔巴赫地窖”那场闹剧时,更是有增无减。亨德里克恶意欢闹,唱起《国王和跳蚤》之歌,他为了满足粗俗的酒鬼们,从桌子里钻出托考伊甜酒和嘶嘶冒泡沫的香槟酒。这时,总理高兴得忘乎所以,在魔女丹房的黑暗中,亨德里克发出冥王严厉而铿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