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45(第2/3页)

不过芭芭拉头也不转,仍平静真挚地继续祈祷。她绑得整齐的粗辫子垂在拱起的两个肩膀之间,对照之下,脖子显得细瘦,而她捂住脸的双手也显得细瘦——又瘦又透明,像肺病患者的手。生闷气的洁美会拖着沉重的脚步到隔壁那个有眼形窗的小房间去睡,在那儿她自己也会忍不住暗暗祷告,尤其如果听到芭芭拉咳嗽的话。

有时洁美会陷入深深的忧郁,恨极了她自我放逐的这座美丽城市。思乡情切的她会忽然怀念起苏格兰高地那个冷峻的小村庄毕多斯。不只是村里单调乏味的砖石灰泥,她更深切怀念它单调乏味但值得敬佩的精神,怀念安息日里常有的安全感,怀念教堂与那群单调乏味但值得敬佩的信众。她会想念街角的蔬果店,由于逼不得已离乡背井,思念中多了一丝温柔;那店里除了包心菜、洋葱,还有一小束一小束扎得整齐的苏格兰石南和小陶罐装、颜色深暗的石南蜜。她会想念辽阔无边、强风吹袭的荒野;想念夏季雨后的泥土味;想念风笛手那饱经风霜而灵巧的手指和那哀伤、具异国风又如呜咽哀号般的音乐;想念那段日子和她一起并肩漫步在狭窄大街上的芭芭拉。这时她会抱头而坐,恨极巴黎的声音与气味,恨极门房的怀疑眼神,也恨极这徒有四壁、不像个家的套房。接着泪水便从一个她也懵懂不解的凄凉深渊中涌出(只有天晓得这是哪来的深渊),溅落在她的粗呢裙上,或是顺着她发红的手腕往下流,浸湿已经磨损的法兰绒袖口。有时候芭芭拉拎着一袋晚餐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这样的她。

· 2 ·

洁美不一定总是如此满心凄凉,有些时候也显得兴致勃勃,有一回她心情极好,打电话给史蒂芬要她吃过晚饭后带玛莉过来。所有人都会来,宛妲、蓓特、布洛凯,连华勒莉·西摩也是。因为洁美说服了两个音乐学院的黑人同学,在那天晚上来唱歌给他们听,他们答应要唱黑人灵歌,那是旧日美国南方农庄里黑奴唱的歌。这两个黑人非常友善,姓琼斯,一个叫林肯,一个叫亨利,两人是兄弟。林肯和洁美已成为至交,他对她的歌剧非常感兴趣。宛妲还会带曼陀林来——但若少了玛莉和史蒂芬未免美中不足。

玛莉立刻戴上帽子,她得去给大家订一点消夜。既然她和史蒂芬也会在场一起吃,应该不会触怒洁美的敏感傲气。她要送去一大堆食物,让大家怎么也吃不完。

史蒂芬点点头:“好,就送很多很多消夜过去吧!”

· 3 ·

她们在十点到达套房公寓,十点半宛妲和布洛凯一块儿来了,接着是布朗和华勒莉·西摩,然后是蓓特,因为下雨,所以她在便鞋外又穿上实用的橡胶鞋套,稍后是三四位洁美的同学,最后才是那一对黑人兄弟。

这两个黑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哥哥林肯的肤色较白。他个子矮小,体格偏粗壮,有一张忧郁但知性的脸——那张脸棱角分明骨架明显,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而言皱纹有点多。他有一种耐心、疑问的眼神,和大多数动物以及那些进化缓慢的族类一样。他十分沉稳地同史蒂芬和玛莉握手。亨利很高大,黑如木炭,是个挺拔体面但嘴唇很厚的年轻黑人,目光游移不定,态度自信。

他说道:“幸会了,戈登小姐……鲁维林小姐。”然后随即凑到玛莉旁边开始交谈,太伶牙俐齿了些。

华勒莉·西摩很快便与林肯说上了话,她的友善让他逐渐感到自在——一开始他似乎有点扭捏不安。但蓓特来自支持废奴的波士顿,态度就拘谨多了。

宛妲突然开口说:“洁美,我可以喝杯酒吗?”布洛凯给她倒了一杯很烈的白兰地加苏打水。

阿朵夫·布朗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不久雕塑家杜邦也晃进来了——没有情妇在身边的他走向史蒂芬。

随后林肯坐到钢琴前面,用有力而熟练的手指弹着琴键,亨利又高又挺地站在旁边引吭高歌,那嗓音如丝绒般平滑,又像小号一样清澈响亮:

深深河流,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

深深河流,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这世上彻底绝望、只能靠着最后救赎生存下去的人的所有希望,从灵魂的至痛中生出的所有可怕、痛苦、思乡的希望,仿佛都从这个男人的声音中释放出来,聆听者受到震撼,低头紧握双手坐着(他们也属于绝望的一群,就这样低头紧握双手静坐聆听)……就连华勒莉·西摩也一时忘了自己不信神。

他并非模范的年轻黑人,事实上多数时候还可能恰恰相反。有时亨利可能就像头野兽,嗜酒好色,正如同一股因酒精而变得危险、因文明而变得粗鲁无礼的原始力量。但一唱起歌来,他仿佛卸下了一身——罪恶,变得纯洁、问心无愧、扬扬得意。他对着他的上帝唱歌,他灵魂的上帝,总有一天他会抹去世上的所有罪恶,为所有的不公不义做出大大的补偿:“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林肯的低沉嗓音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偶尔才化为语句。但他一面弹琴一面摇晃身子:“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一旦开唱便似乎停不下来了,他们被自己的音乐深深感动,陶醉在绝望者绝处逢生的希望当中——远比亨利喝下纯威士忌时醉得更厉害。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灵歌,其他人纹丝不动地坐着,几乎是屏息倾听:洁美的眼睛发疼,既因为眼镜度数不合也因为忍住了泪水;温和博学的阿朵夫·布朗紧抱双膝,深思着许多事情;蓓特想起了她的雅拉贝拉,发现甲虫带来的安慰实在有限;布洛凯想到自己的某些英勇事迹,就连他也曾远在美索不达米亚建立过功绩,但这些功绩只有记录天使会记下;宛妲摊开一幅巨大的画布,描绘出全人类的恶行;史蒂芬突然抓住玛莉的手,用力捏得她发痛,而芭芭拉那双疲惫稚气的褐色眼睛则转向她的洁美,目光焦虑地停留在她身上。那古怪的音乐半反抗、半哀求,在场的人无一不情绪沸腾。

现在响起的是一种挑战,蛮横、响亮,几乎令人恐惧。那两兄弟齐声合唱,听起来像许多人在呐喊。他们仿佛是为自己也为所有受苦的人,呐喊着向世界挑战:

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但以理,但以理!

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

那何不拯救所有人呢?

这个问题流传千古,对那群坐在那里着迷聆听的人而言,尚未有解答……“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那何不拯救所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