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7(第3/3页)

此时史蒂芬浑身颤抖,尽管精力旺盛、体格强健,她也只能站在原地发抖。她感觉到死亡般的寒意,冷得牙齿格格打战,移动时步伐也不稳。爬上宽阶楼梯时,她必须小心翼翼,唯恐一不留神便会绊倒;也必须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否则一旦绊倒就可能吵醒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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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史蒂芬对母亲说:“我老早就需要换个地方改变一下心境。很幸运地,我在小组里认识的一个女孩有空跟我一块儿去。我们在欧罗塔瓦租了一间别墅,应该附有家具,也会留下仆人,不过屋主是个西班牙人,天晓得那房子会是什么样子,但至少那里有阳光。”

“我想欧罗塔瓦会很舒适宜人。”安娜说。

可是扑通看着史蒂芬,不发一语。

当天晚上史蒂芬敲了扑通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快进来吧,亲爱的,来坐在火边……要不要我给你冲杯热可可?”

“不用了,谢谢。”

话声中断许久,在这段时间里,扑通套上了棉毛混纺、质地柔细的灰色睡袍,然后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到炉火边。过了一会儿才说:“能见到你真好……我这个年迈的老师可真想念你呢。”

“我更加想念你,扑通。”真是如此吗?史蒂芬顿时脸红了,两人再度沉默不语。

扑通十分明白史蒂芬并不快乐。她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扑通的直觉不会不准,她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而她的本能让她有所警惕,也因而暗暗打了个冷战。因为坐在她旁边的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年轻少女,而是年近三十二、早已无须她引导的女人。这个女人会自行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其实她向来如此。扑通必须尽量有技巧地提问。

她轻声说道:“跟我说说你的新朋友吧。你们是在小组里认识的?”

“是啊,就像我今天傍晚跟你说的,我们在小组里认识的,她叫玛莉·鲁维林。”

“她几岁?”

“还不满二十二。”

扑通说:“好年轻,还不满二十二岁……”她觑了史蒂芬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倒是史蒂芬加快了速度继续说:“我很高兴你问起了她,扑通,因为我打算给她一个家。她只有几个远亲,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想收留她。我会依她的要求,让她试着替我打字,这样会让她觉得独立;她当然是完全自由的,如果行不通,她大可以离开,但我还是希望行得通。她人很好,我们也有共同兴趣,总之她会让我的生活多一点乐趣……”

扑通心想:她不打算告诉我。

史蒂芬拿出烟盒,从中取出一小张清晰的快照:“拍得不太好,是在前线拍的。”

但扑通仔细盯着玛莉·鲁维林看。接着猛一抬头看见史蒂芬的眼神,什么话也没说便递还快照。

史蒂芬说:“现在我想说说你的事。你要马上去巴黎,还是在这里等到我们从欧罗塔瓦回来?随你的意思,房子差不多都准备好了,你只要寄张明信片给宝琳说一声就行,他们随时都在等你。”她说完后等着扑通回答。

此时的扑通,这个瘦小却百折不挠的战士独自挺身与自己作战,强压下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嫉妒,一股突如其来近乎激烈的愤恨,发现那个自己已是一名疲惫的老妇,是一个长年服侍后变得迟钝又疲倦的女人;这个女人已丧失了活下去的理由,如今她的陪伴对史蒂芬已无用处;这个女人冬天里风湿缠身,夏天里懒散倦怠;年轻时的她从不识青春的滋味,只一味受到敏感的良心严厉谴责,如今年纪大了,人生中还留下什么?连守护朋友的特权都没有⸺扑通知道自己在巴黎只会造成尴尬,却无力阻止。一旦时候到了,什么也阻挡不了命运,但她从内心深处为史蒂芬担心那个时候的到来。有谁胆敢指控或宣判呢?但她发现自己确实暗暗祈祷着史蒂芬能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生命伤口能稍稍获得缓解:不要像我,不要让她像我这样变老。想到这里,她顿时记起史蒂芬还在等着。

她平静地说:“亲爱的,你听我说,我想了很久,总觉得不应该丢下你母亲,她的心脏不好——当然,情况不是太严重——但还是不该让她一个人住在莫顿。撇开健康的问题不说,独居也是件忧郁的事。另外还有一点,我累了也懒了,可以的话我不想再漂泊他乡。当人年纪渐渐大了,习惯会变得固定,而我的习惯非常适应莫顿。我本来跟你说我不想来,史蒂芬,但我错了,因为你母亲需要我,她现在比战时更需要我,因为战争期间她有事情可忙。唉,老天哪!其实我是个愚蠢的老女人——你知道我以前常常想念英国家乡吗?我常想念小圆面包。你想想,我当时住在巴黎呢!只不过……”她的声音有些分岔,“只不过,只要你觉得需要我,只要你觉得需要我的建议或帮助,就告诉我好吗?亲爱的,尽管我老了,但一想到你真的需要我,我还是能健步如飞的,史蒂芬。”

史蒂芬伸出手来,扑通将它握住。“有些事情我无法表达,”史蒂芬缓缓地说,“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激,我找不到任何字眼。可是……希望你知道我很努力地想做个正直的人。”

“到头来你总会是个正直的人。”扑通说。

于是在朝夕相处了将近十八年后,这两个坚贞的友人兼同伴就此分离了。


(1) 费伦齐(Sándor Ferenczi, 1873—1933),匈牙利精神分析师,是弗洛伊德的弟子之一,也是精神分析学派的重要理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