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6(第2/3页)

霍华照顾秀发的热情已经开始令人不耐。她会自己坐在防空洞的一角,平静得就像坐在庞德街某家美发院里,完成梳发的仪式后,便对着随身的小镜子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不幸的眼睛蒙上绷带后,布莱克尼看起来更像猴子了,一只生病的猴子,而她异常精简的对话对于振奋小组士气并无帮助。这阵子她似乎完全失去说话能力,像是回复到原始人类的状态。她对生活的唯一评论就是:“不知道啊……”而且总是带着轻松上扬的语调。这句话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是毫无意义,端看你如何诠释。她一直把它当成万灵丹,用来面对被她视为造物蠢行的种种灾祸。“不知道啊……”这个又穷、又老、又敏感、又惜字如金的布莱克尼,她确实不知道。史蒂芬发现为小组分发口粮(冷肉、沙丁鱼、面包和发酸的红酒)的法国士兵,正试图拆解一个空投的炸弹。他面带微笑地解释说,德国人装填弹药的手法很狡猾:“我就是找不出到底是怎么做的。”说着伸出左手来,少了一根指头。“这个,”他依然带着笑容对她说,“是炮弹造成的,很小一颗炮弹,当时我也是在拆解。”当她口气严厉地予以告诫时,他倒生气了:“我只是想把这个送给妈妈!”

每个人都开始觉得神经紧绷,大概只有布莱克尼例外,她已经全然没有感觉了。由于缺少了两个人,现在小组的其余成员不得不像做苦工一样——有一次,史蒂芬和玛莉几乎连续不停地工作了七十个小时。紧绷的神经必然会伴随着紧绷的脾气,可能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突然吵得不可开交。布列斯和霍华互看不顺眼两天之后,便又没了劲,因为最近对史蒂芬产生了新的不满。大家都知道史蒂芬和布莱克尼的驾驶技术远比其他组员高明许多,因此理应轮流与所有组员搭配出勤;但可怜的布莱克尼那只发炎的痛眼还在治疗中,而史蒂芬持续只和玛莉搭档。这里的每个女人都是无比勇敢、心胸宽大,通常都很乐于互相帮助,分担彼此的责任,论及友情也都是宽容体贴。她们宠爱并敬佩组上这位最年轻的成员,大多数人也都喜爱并尊重史蒂芬,然而现在却起了幼稚的嫉妒心,耳尖的布雷克史毕尔太太也听说了此事。

某天早上,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将史蒂芬找来,她坐在一张路易十五风格的写字桌前,这张桌子不知怎的竟在残破的城堡中完好地保留了下来,现在摆在她办公用的阴暗防空洞中。她的右手放在一张地形图上,看起来像个非常慈爱的将军。军官丈夫在战争中捐躯,有两个高大的儿子和三个女儿,她和所有军中女眷一样过着狭隘而传统的生活。但一直以来她想必也在下意识里充实知识,才能在转瞬间变成洞悉人性的领导者。此时她越过硕大的胸脯看着史蒂芬,眼神中并无不友善,却若有所思。

“请坐,戈登小姐。是有关鲁维林的事。当初我请你用她当副手,现在我想也该让她更独立一点。她必须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冒险,不能老是黏着人……请别误会,我非常感激你为这女孩做的一切……可是你的确是我们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在现在这种时机,优秀的驾驶技术事关重大,可能攸关生死,这点你自己也明白。所以呢……你每次都和玛莉一起出勤,这对其他人来说似乎不太公平。是啊,对其他人当然不公平。”

史蒂芬说:“你的意思是她要轮流和每个人出去……比方说和瑟罗?”尽管她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还是难以控制住颤抖的声音。

布雷克史毕尔太太点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接着她缓缓地说,“现在是艰苦时期,这种时候很容易生出许多纯属虚构的感情,完全就像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蘑菇一样没有根,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当中。但戈登小姐,我相信你也会同意,我们有责任阻止任何可能受感情左右的友谊,我猜得没错的话,玛莉·鲁维林对你就有非常类似的感觉。这当然很正常,是一种自然反应,但并不明智,没错,我不认为这是明智的。有点太像学生时期的味道,可能会招来小组同人的讪笑。你的地位太重要了,不能发生这种事,我可是把你当成我的副指挥官看待的。”

史蒂芬平静地说:“我了解。我马上去跟布莱克尼讨论更改玛莉·鲁维林勤务表的事。”“好的,就这么办吧。”布雷克史毕尔太太说完便俯身研究地形图,没有再看史蒂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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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史蒂芬为玛莉的安全担忧,如今更加担忧十倍。前线的情势变化莫测,救护站的地点也不断变动。有一名协约国联军驾驶员将救护车开到前一晚的救护站所在,却遭到德军射击。每个防区都是战云密布,截至目前,小组里还未发生重大伤亡,确实相当不可思议。现在联军已经开始缓缓前进,一米一米、一里一里地,非常缓慢但踏踏实实;从一个年轻大国输入的青春鲜血,让联军再度振奋起来。

关于玛莉的安危,最让史蒂芬放心不下的是瑟罗,因为她是那种根据自己的不当判断而不顾一切的恼人驾驶员。她过度勇敢,真正遇上危险时又有自我卖弄的倾向。史蒂芬会有很长时间不知道情况如何,而且经常得在玛莉回到基地以前出勤,心里依旧挂念着她的安危。

现在史蒂芬总是阴沉着脸到处执行勤务,但勇气与诚挚始终不变。她们每个人所冒的险一天大过一天,因为眼看即将战败的敌人越来越不把人当一回事。史蒂芬唯有亲自载着玛莉的时候,才较为安心。玛莉仿佛失去某种生气,失去至今为止她所仰赖的某种力量,整个人消沉了,在两人都下勤务后的短暂相处时刻,史蒂芬看着消沉的她,知道此时玛莉·鲁维林完全凭着克尔特人的那股勇气支撑着,才不至于崩溃。由于现在太常分开,因此就连偶然的碰面也变得格外重要。她们可能在早上备车时见到面,这时两人会相靠一会儿,好像这片刻亲近便能带来安慰。

史蒂芬会收到家书,也会想读给玛莉听。扑通除了写信之外,还会寄来食物,有时甚至是战前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品。要买到这些,想必用了贿赂收买的手段,因为英国的各种物资都越来越少了。扑通似乎有一张巨大的战事地图,上面用大头针钉着鲜艳的小三角旗。每当战线移动,哪怕只有一米,扑通的钉子也会跟着移位。自从史蒂芬离开她上了前线,这场战争对她而言变得非常切身。

安娜也写了信,史蒂芬从她信中得知罗杰·安崔姆的死讯。他为了救一名受伤的上尉遭射杀身亡,获颁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当时他独自前往两军之间的中间地带,拯救陷入昏迷的战友,将伤者送到安全地点时,自己的头部却中弹。罗杰,那么缺乏同理心、那么粗鲁、那么残忍又毫无悔意的一个流氓,就因为完全的无私而在一眨眼间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人类对于理想那永恒而强烈的欲望就这样降临在罗杰身上。史蒂芬坐在那儿读着他去世的消息,顿时明白自己是希望他好的,他的勇气已经将一股巨大的苦涩感从她的内心与生命中永远抹除。如此死去的罗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实践了不分敌友都适用的守则,那就是不变的奉献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