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5(第2/2页)

“史蒂芬。”

“玛莉,什么事?”

“救护站有多远?”

“大概有三十公里吧,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问。”

长长一条开阔的乡村道路,两边都有铁丝网,上面挂着胡乱涂上颜料的破布——当作树叶的一种障眼法。夹在挂着破布树叶、高高的铁丝网围篱之间的一条道路。大约每隔几码就有一个很深的弹坑。

“她们跟在后面吗?玛莉,霍华没问题吧?”

女孩往后一瞥:“嗯,没问题,她跟上来了。”

她们默默地开了几里路。清晨异常寒冷,玛莉打了个哆嗦。“那是什么?”这是个蠢问题,因为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太清楚了!

“他们又来了。”史蒂芬喃喃地说。

一颗炮弹在一处小牧场内爆开来,将几棵树连根拔起。“玛莉,没事吧?”

“没事……小心!前面有坑洞!”她们以不到一寸的距离擦掠而过,继续往前冲,玛莉忽然靠向史蒂芬。

“拜托你,别摇晃我的手臂啊,孩子!”

“我有吗?对不起。”

“有……别再做这种事了。”她们再度静默地往前行驶。

走了一会儿,她们被一辆农务马车挡住去路。“军人!军人!军人!”史蒂芬大喊。

农夫无精打采地下车来,走到那两匹踉踉跄跄的瘦马前面。“日子总得过下去啊。”他一边解释一边指着马车,上头似乎载满了马铃薯。

右边一片田里有三个年纪很大的妇女在干活儿,她们带着一种勤奋而认命的韧性在锄土。随时都可能有一颗流弹爆炸,到时候砰一声!老迈的妇人立刻尸骨无存。不然又该怎么做?现在在打仗……这场仗已经打了很久……就算在德军的眼皮子底下,也总得要吃东西,上帝知道这一点,只有他能保护人——所以这时候只管努力地锄地耕作就是了。有只乌鸫在树上自顾自地啼鸣,树已经被炸得残缺不全,但它在一年前就知道这棵树,因此尽管现在树受了伤,它还是找来了。这时突然安静了片刻,让她们能清楚听见鸟啼。

玛莉看到了它,说:“你看,有一只乌鸫!”刹那间她忘记了战争。

但史蒂芬现在很少能忘得了,这是因为在她身旁这个女孩的缘故。她心里有一种古怪、揪紧的感觉,她知道担惊受怕(为了另一人担惊受怕)可以和个人的勇气并存。

但此时她低头看了一下,微笑道:“真感谢那只乌鸫让你看到它,玛莉。”她知道玛莉喜爱小野鸟,其实所有弱小动物她都喜爱。

她们转入一条小巷内,相较之下安全了些,但隆隆的炮声越来越密集。想必已经离救护站不远,因此她们几乎都没开口,起初是因为炮声,随后则是因为伤员。

· 3 ·

救护站位于战壕后方约五十米的一个十字路口,是一间废弃的旅馆。她们匆忙地从昔日的宽广地窖将患者抬上来,这些受伤、残废、血肉模糊的人,数小时前都还是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担架被粗鲁地放到两辆救护车旁的地上——粗鲁是因为伤者人数实在太多,也因为在所有战争中,怜悯心迟早会被习惯消磨殆尽。

伤员都很有耐心也很认命,和田里那些老妇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男人自己变成了田地,躺在这儿任由人们进行无情而血腥的耕锄。有些人连一条可以遮挡刺骨寒风的毯子都没有。有个法国兵肚子受到重创,却只能躺着让血凝结在绷带上。躺在他旁边的人脸被炸掉了一半,却依然意识清醒,只有天晓得为什么。腹部受伤的人第一个处理,史蒂芬亲自帮忙抬他的担架。他很可能就快死了,但并没有抱怨,只说想见母亲。从那长着胡子的沙哑喉咙间发出的声音,是一个想找母亲的孩子的声音。脸半毁的那个人想要说话,但开口发出的却非人的声音。他的绷带有点松脱,史蒂芬不得不挡在他和玛莉之间,匆匆将绷带调整好。

“回救护车上去!我要你来开车。”

玛莉默默地服从了。

接下来,从救护站到野战医院那些无止境的旅程就此展开。二十四小时内,她们将开着这辆轻型福特救护车在两地间不断往返。要开得很快,因为伤者的性命可能取决于她们的速度,但也得绷紧每一条神经,在布满车辙与弹坑、惊险万状的路上,尽可能避免震动。

脸部被炸毁的人又出声了,即使引擎轰隆作响也仍听得见。有一刻车子停了下来,史蒂芬侧耳倾听,但他嘴唇都不见了……那声音令人无法忍受。

“快一点,玛莉,开快一点!”

终于抵达医院后,腹部受伤的大胡子士兵安安静静地躺在担架上,毛茸茸的下巴微微上扬。他已经不再像个孩子似的说话,也许他终于找到了母亲。

白昼继续着,阳光灿烂闪耀,扎着驾驶疲累的眼睛。暮色降临,道路变得危险而模糊。天黑了,她们不敢冒险开灯,只得睁大双眼直瞪着黑暗夜色。远方的天空变成不祥的红色,可能有某个村庄被流弹击中着火了,那高高的火柱很可能是教堂。从猛烈的轰炸声听来,德国佬再度对贡比涅施以惩罚。但此时除了那浓密得几乎穿不透的黑暗,除了必须瞪大双眼凝视的疼痛感,除了伤员们强忍着的可怕痛楚之外,这世上的一切都不真实——这个世界除了充满伤者痛楚的黑夜之外,从来便一无所有。

· 4 ·

翌日早晨,这两辆救护车悄悄驶回到贡比涅的别墅基地。这次的勤务很艰苦,不仅长时间承受着沉重压力,更糟的是救援物资来晚了,因为其中一辆运送车半路抛锚。这四个女人眼眶发红泛泪、行动僵硬地大口喝下大杯的咖啡,然后直接裹着军用雨衣和军毯躺倒在地上,不到十五分钟就睡着了,也不管别墅在轰炸中摇晃震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