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9(第2/3页)

当太阳升到布列敦上空,阳光普照整个塞汶河谷,并轻轻触及与布列敦隔着河谷相对的马尔文山坡,让莫顿的古老红砖与宁静马厩上方的风向标金光闪闪之际,史蒂芬走进父亲的书房,给那把沉重的左轮手枪装上子弹。

随后他们牵出拉弗瑞走进晨光中,他们小心地牵着它来到北侧的大马场,让它站在那片曾见证它年轻时的英勇的高大树篱旁。它定定地站着,阳光照在它的身侧,马夫吉姆拉着缰绳。

史蒂芬说:“我要送你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自从你在我还小、你也还年幼的时候来到这里,我就从来没有长时间离开过你……但现在我要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因为你在受苦。拉弗瑞,这是死亡,他们说死了以后就不会再有痛苦。”她稍一停顿,然后用低得连马夫都听不到的声音说:“原谅我,拉弗瑞。”

拉弗瑞站在原地看着史蒂芬,眼神柔和得有如爱尔兰的清晨,但也和凝视着它的那双眼睛一样勇敢。史蒂芬觉得它好像说话了,拉弗瑞说:“史蒂芬,既然你是我的上帝,我有什么好原谅你的?”

她上前一步,将手枪高高抵在拉弗瑞光滑的灰色额头上。她开了枪,马儿像石头一样重重跌落在地,倒在曾见证过它年轻时的英勇的高大树篱旁,一动也不动。

但这时候突然迸出一阵哭号声:“天哪!天哪!他们杀死了拉弗瑞!可耻,可耻啊,我说,是谁动的手?它可不是只普通的马,而是基督徒啊……”接着便号啕大哭,好像哪个幼童跌倒了,摔得很痛。只见威廉斯坐在小小的、吱嘎作响的藤编轮椅上,由一位年轻侄女(她专程到莫顿来照顾这对年老体衰的夫妻)推着,蹦蹦颠颠地穿过马场草地;威廉斯在那年圣诞节第一次中风,而且现在的心智几乎像个孩子。天晓得是谁向他透露此事;史蒂芬知道他深爱这匹马,一直很小心地保守秘密,尽一切可能不让他受刺激。不料他还是来了,带着中风后扭曲变形的脸和越来越响的哭泣声。他试图举起半瘫痪的手,却一次又一次垂落回轮椅的扶手上;他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跑到拉弗瑞在阳光下躺平的地方;他试图再说话,只是声音越来越混浊,谁也听不懂。史蒂芬心想他的心思已经开始涣散,因为现在的他已不再高喊“拉弗瑞”,反而像是喊着:“主人!”然后一再喊着:“主人啊,主人!”

她说:“带他回家吧。”因为他已认不得她,“带他回去吧,你根本就不该带他过来,我不是吩咐过了吗?是谁告诉他的?”

女孩回答道:“他好像自己就知道了,好像是拉弗瑞告诉他的……”

威廉斯抬起模糊、焦虑的眼睛。“你是谁?”他问道。然后忽然泪中带笑地说:“能见到你真好,主人……好像已经很久了……”他的声音已变得清晰,但非常小声,又小声又遥远。如果玩偶能说话,大概就像老人这时候的声音吧。

史蒂芬朝他弯下身子:“威廉斯,我是史蒂芬……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史蒂芬小姐。你现在马上回家躺到床上去……这初春的早晨还很冷呢……听我的话,威廉斯,你马上回家去。瞧,你的手都冻僵了!”

但威廉斯摇摇头,逐渐想起来了。“拉弗瑞,”他嘟囔着,“拉弗瑞出事了。”他的啜泣与泪水再次来势汹汹,侄女吓坏了,试着劝住他。

“好了,伯父,别哭了,我求求你!你再这样哭下去太伤身子了。要是伯母看见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怜的鼻子又红又脏,她会怎么说?就听史蒂芬小姐的话吧,我带你回家。好了,亲爱的伯父,别哭了!”

她使劲地掉转轮椅,轮椅震了一下,然后才摇摇晃晃朝小屋推去。穿过大马场这一路上,威廉斯又哭又叫还企图站起来,但侄女用一只年轻而健壮的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控制着歪斜晃荡的轮椅。

史蒂芬看着他们离去后,转身只对马夫说了一句:“把它埋在这里吧。”

· 4 ·

同一天下午离开莫顿之前,她又去了一次宽敞、空荡的马厩。如今马厩里什么都没了,因为安娜已经把拉车的马匹移到离车夫住的小屋较近的地方。

其中一间厩房上挂着一块弯翘的橡木板,上头用红蓝字体写了柯琳丝登记在纯种马血统簿上的正式名称“马可斯”,但因为发了霉,漆的颜色已褪成如幽灵般的灰色,还有一只蜘蛛用心良苦地在柯琳丝的秣槽一角结了一张大网。地上躺着一只有裂痕、黏黏的酒瓶,无疑是先前用来给柯琳丝灌药用的,它在史蒂芬离开莫顿几个月后因为腹痛剧烈发作死了。在最远端厩房的窗台上放了一柄马梳和两把刷子,马梳已经被锈蚀,刷子也缺了几撮鬃毛。一罐已经硬得像石头的马蹄膏还牢牢抓着一根短木棍,而木棍插在里头太久,也和马蹄膏一起成了化石。不过拉弗瑞的厩房里飘着新鲜稻草那干燥洁净的奇特气味,闻起来清新宜人。中间深深的凹陷处是它睡觉时躺的地方,史蒂芬见了弯下腰摸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安息吧,拉弗瑞。”

她哭不出来,因为内心的苍凉感太巨大、太深沉,让她欲哭无泪——这是对消失的事物,对我们一生中会逝去的事物所感受到的巨大苍凉。何况,眼泪又挽留不了这一切的消逝,是啊,一刻也挽留不了,那么流泪又有何用?她环顾四下空荡荡的马厩,莫顿这个多余的、被弃置不顾的马厩。昔日曾如此风光,今日却落魄至此,连蜘蛛网与灰尘都欺上门来;这里的感觉就和所有曾经生气蓬勃、后来废弃不用的地方一样,孤独得可怜。史蒂芬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时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到此为止了,她的勇气与耐心容忍就到此为止,而莫顿似乎也到此为止。她不能再见到这个地方,她必须、她要走得远远的。拉弗瑞已经去到很远的地方,是她送走了它,毫无希望挽回,但她无法跟随它到那个慈悲的国度,因为她的上帝比拉弗瑞的上帝更为严厉;然而她必须逃离她对莫顿的爱。于是她转身,匆匆离开了马厩。

· 5 ·

安娜站在阶梯底端。“史蒂芬,你现在要走了吗?”

“是的,我要走了,母亲。”

“这么快!”

“是啊,我得回去工作。”

“我明白……”接着一阵长长的、尴尬的沉默之后,“你想把它埋在哪里?”

“在它死去的北侧大马场……我跟吉姆说过了。”

“那就好,我会盯着他们照你的吩咐去做。”她迟疑了一下,好像过去与史蒂芬之间的隔阂又突然出现。但过了一会儿,她很快地继续说道:“我觉得……我在想你要不要给它立个小石碑,刻上它的名字和铭文之类的,算是做个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