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28(第2/3页)

不过至少不用见到罗杰·安崔姆,真是谢天谢地。罗杰跟着部队去了马耳他,因此两人没有见着面。薇奥莉已经结婚,住在伦敦“贝格维亚街上,那栋完美可爱的房子”。偶尔她会突然来找史蒂芬,但次数不多,因为她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又怀上了第二胎。相较于初识艾利克时,她变得比较含蓄,母性也大大减少。

即使对女儿的成就感到自豪,安娜也只是说了短短一句必要的话:“史蒂芬,你的书卖得好,我真替你高兴。”

“谢谢你,母亲……”

接着两人一如既往地陷入沉默。现在只要她二人独处,这种意味深远的漫长沉默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她们也无法再注视彼此,目光总是飘忽不定,有时与史蒂芬单独相处时,安娜的苍白脸颊会微微泛红——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心思而脸红。

史蒂芬则是心想:那是因为她不由自主又想起来了。

然而大部分时间,她们俩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免任何接触,除非是在公开场合。这番刻意的回避撕扯着她们的神经,结果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对方,随时都在暗中盘算该如何避免碰面。因此回莫顿探视的义务造成史蒂芬莫大的压力,使得她回到伦敦后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也无法写作。从离开那栋气派老宅的那一刻起,她便绝望厌烦得心痛不已,扑通非得异常严厉,才能让她重新振作。

“我真替你觉得丢脸,史蒂芬。你的勇气哪儿去了?你根本配不上这非凡的成就。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只好求上帝保佑你的新书。我想你大概就是个一书作家了!”史蒂芬听了会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走到书桌前——她可不想成为一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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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那些天生注定要摇笔杆的人而言,一切都可能成为写作的助力,无论贫穷或富裕、善良或邪恶、欣喜或愁苦都能成为助力,因此莫顿带来的痛苦在史蒂芬内心深处熊熊燃烧,点起了明亮炙热的火焰,她的文字全都是凭借这火光,让她看得格外清楚而写出来的。仿佛出于自卫一般,她的心思转向十分单纯的人,出身于土地的卑微群众,而同一片仁慈的土地也孕育了莫顿。这些人完全没有受到她任何怪异情绪的影响,却又是她本身情绪的一部分;是她对单纯与平和的渴望的一部分,是她对正常事物的奇妙企盼的一部分。尽管此时的史蒂芬还不知道,但他们的快乐来自她的欢乐时光,他们的忧伤来自她曾经体验过也依然还能体会的忧伤,他们的挫折来自她本身的苦涩空虚,他们梦想的实现来自她对实现梦想的渴望。这些人从他们的创造者手中获得生命与力量,像幼儿似的吸吮她的灵感乳汁,借此获得鲜血,逐渐长得美好强壮,进而要求并迫使自己受到认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写出好书,这些书多少得体现血的奇迹——那奇特而可怕的血的奇迹,因为血赋予了生命、洗净罪恶,做了最后的伟大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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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还有一件事令扑通担心,就是史蒂芬想与外界隔离。在她看来,这是史蒂芬的一个弱点,可想而知,在这自我隔离的欲望底下,潜藏着伤痕累累的谦卑之心,于是她极尽所能地加以阻挠。是扑通强迫局促不安的史蒂芬让摄影记者进门,也是扑通提供了照片说明文字的细节:“如果你选择像个寄居蟹一样,我就自己决定要说什么!”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说什么!所以拜托你让我清静一下,扑通。”

是扑通接的电话:“戈登小姐恐怕正在忙……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哦,是文学月刊!我知道了……那么请你星期三过来好吗?”星期三早上,老扑通便等着拦截这个因为奉命从新锐小说家史蒂芬·戈登身上挖出一点新闻而急切不已的年轻人。接着扑通对急切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带着他进入她自己的清静小窝,让他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然后拨拨炉火让他暖和些。年轻人留意到了她迷人的微笑,心想这位老妇人多么慈祥,而到处走访个性古怪、孤僻的作家又是何等困难。

扑通依然带着亲切的笑容说道:“我真的很不想让你空手而回,可是戈登小姐最近工作太累,我不敢打扰她,你不会介意吧?不知道你能不能将就着拿我充数,我确实知道不少她的事情,其实我以前是她的家庭教师,所以我真的很了解她。”

他拿出了笔记本与拷贝铅笔,这位懂得体谅人的妇人很容易攀谈:“那么,能不能请你说说一些有趣的细节,比方说她喜欢哪一类的书、平常做什么消遣等,我会非常感激。她好像会打猎吧?”

“哦,现在不了!”

“原来如此,但是以前的确打过猎。她的父亲是菲利浦·戈登爵士对吧?他在伍斯特郡有一栋宅邸,好像是被倒下的树压伤丧命的。你觉得戈登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学生?稿子写好之后,我会送来让她过目,但我真的很想见见她,你懂吧?”这个年轻人相当机灵,接着说道,“我刚刚看过《犁沟》,写得太好了!”

扑通口若悬河地说着,年轻人一面飞快地做笔记,最后在他临走之前,扑通让他来到阳台上,从那儿可以看见史蒂芬的书房。

“喏,她就坐在书桌前!你还能要求些什么呢?”她指着满头乱发七横八竖的史蒂芬(年轻作家有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得意扬扬地说。偶尔,她甚至能设法安排史蒂芬亲自与记者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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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窗前。太阳已经躲到云层背后:岸道上笼罩着一种暗淡的褐色光线,此时风已经停歇,就要起雾了。所有优秀作家都会有的气馁心情她也感受到了,所以很讨厌自己写的东西。昨晚的工作似乎不尽理想、一文不值,她决定用蓝色铅笔将整个章节大笔划去,重新写过。她开始陷入某种恐慌:新书将会是个可笑的失败之作,她感觉到了,她再也写不出像《犁沟》那种水平的小说。当初她在受到冲击之后,很奇怪地产生了一种不正常的精神活力,而《犁沟》就是这种反应下的产物。但如今她再也无法有所反应,她的大脑好像延伸过度的橡皮筋,疲软、迟钝,弹不回去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让她分心,她渴望能将它化为文字,却又羞于启齿。她点了根烟,抽完之后又拿出一根,用前一根的烟蒂头点燃。

“扑通,拜托你不要再绣那个帘子了。我实在受不了你绣针的声音,每次你把针扎进那紧绷的绣布,都像打鼓一样吵。”

扑通抬起头:“你抽太多烟了。”

“八成是这样。我再也写不出东西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