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5(第2/2页)

然而秋天无声无息地消逝,冬天也快过去了。猎犬就聚集在莫顿的大门外,但史蒂芬并没有向马厩下达威廉斯焦急等候的指令。到了三月的某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突然责备起史蒂芬来:“你让我的马儿在厩房里都发霉了,史蒂芬小姐,这实在太不应该,你是那么优秀的骑士,我们的马也是这一带顶尖的,而你的父亲对你的骑术又是那么自豪!”接着又说,“史蒂芬小姐,你该不是想放弃吧?后天你何不就骑着拉弗瑞去打猎呢?猎犬会在厄普顿不远的地方会合,史蒂芬小姐,快说你不会全部都放弃!”

他老迈忧心的眼中已经涌出泪水,为了安抚他,她只回答一句:“那好吧,我后天去打猎。”但说也奇怪,对狩猎的期待已不再为她带来乐趣,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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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早上,高空中有阳光闪耀、云彩疾飞,史蒂芬骑着拉弗瑞进入厄普顿,越过横跨塞汶河上的桥,到厄普顿邻近的村庄参加狩猎聚会。缓缓跟在她身后的副手骑着菲利浦爵士最喜爱的小马之一,那是一匹非常瘦、善解人意、性情躁烈的栗色马,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准备迎接任何状况,但她身旁却只剩回忆与心痛。不过她有时还是会猛然转过头去,好像旁边一定会有什么人在。

她的心中满是千奇百怪的想象。她看见父亲非常严肃而焦虑的模样,不像旧日和她一起前往聚会时那么轻松愉快。由于这一天是如此生气勃发,史蒂芬实在难以忍受死亡的念头,即使是一只小红狐狸也不例外。她发现自己会这么想:要是今天早上发现了狐狸,那我们两个都会孤单无助,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我们。

在聚会上,她饱受自己的敏感胆怯所折磨,想象大伙儿在背后议论纷纷。如今已经没有人会耐心地弓着背,为她阻隔那些不友善的人。

安崔姆上校走上前来。“史蒂芬,真高兴能见到你。”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僵硬,因为尴尬的缘故——每个人都有点尴尬,面对遭逢丧亲之痛的人总是如此。

只是她又有一种那么令人窘迫、那么疏离的感觉,使得每个想要表达善意的冲动都退缩了。想起菲利浦爵士、想起他的死对他女儿的打击,他们也觉得不知如何面对,因此好多人始终没有开口招呼。

她又再度闷闷地暗想:我们两个将会很孤单,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我们。

他们在第一个隐蔽处就发现了狐狸,接着奔过广阔、光秃秃的草地。拉弗瑞向前飞奔之际,她的奇怪幻想越来越强烈,最后开始在脑中萦绕不去。她想象着自己被追逐,猎犬不是在前面而是在背后,那些兴奋得脸色发红、眼睛发亮的人正在追她,冷酷、无情地紧追不舍——他们为数众多,而她势单力薄,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她。为了甩开他们,她冷不防地独辟蹊径,让拉弗瑞跑过几个危险的地方;但它欣然地将肌肉伸展到极限,安全落地。然而她依然想象自己遭到追捕,而且现在是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全世界都怀着恨意、带着凶猛残暴的毁灭意志在追她,全世界都在对付一个微不足道、无处可寻求同情或保护的生物。她的心害怕得纠结起来,她多么畏惧那些脸泛红光、眼睛发亮、紧追在后的人。这一生中面对艰难痛苦从未失去勇气的她,此时竟然惊恐得冒汗,拉弗瑞由于猜测到她的恐惧而继续加速,越跑越快。

这时史蒂芬看见正前方有东西在动,猛地停下拉弗瑞后,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样东西。一长条缓缓爬行、沾满泥水的红色毛皮,伸着舌头,拼命吸入空气的肺痛苦得就要爆裂,被追得无处可逃而绝望的双眼闪着惊恐的光,不停地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史蒂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它在寻找造它的上帝。”

那一刻,她觉得绝对有必要相信那只受伤的野兽也有自己的创造者,她自己的眼睛也闪着光,但却是模糊视线的泪光,因为她实在太需要相信了,这个源自精神痛苦的需求比肉体的痛苦还要剧烈。那东西一跛一跛地,尾巴在地面拖行,史蒂芬跳到地上,朝着那悲惨的畜生伸出双手,满心希望救助保护它。但是狐狸不信任这双慈悲的手,转而爬进一丛小灌木。就在此时,猎犬群以可怕而致命的静默从她身边疾奔而过,鼻子贴地嗅着。紧接着奔驰在后的是安崔姆上校,他将身子伏低,以免撞到树枝,再后面则是两名猎人和极少数几个能挺过这趟艰难路程的大胆骑士。不久,灌木丛中传出一阵狂野的喧嚣,猎犬欣喜若狂地高声吠叫,史蒂芬很清楚那个声音意味着死亡——她很慢很慢地重新骑上拉弗瑞。

骑马回家的路上,她感到彻底的疲惫与茫然。她又开始满脑子想着父亲——他仿佛离得好近,近得不可思议。有一度她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但侧耳倾听时一片悄然,只听到拉弗瑞节奏疲乏的蹄声。脑子较为冷静之后,史蒂芬觉得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是父亲教的。他生前教了她勇气、真理与荣誉,死后又教了她慈悲——透过伟大的死亡冒险之旅,他将自己原本缺乏的慈悲教给了她。她顿时心中雪亮,领悟到所有的生命都是同一生命,所有的悲喜其实也都是同一悲喜,所有的死亡都是同一死亡。她知道因为自己目睹过一个男人在巨大痛苦中,带着不朽的勇气与爱死去,所以她再也无法任性地让任何可怜、不幸的生物受到摧残或痛苦。就这样菲利浦爵士虽然死了,却继续存活在当天出现在他孩子身上的慈悲性情当中。

只不过身体离心还很遥远,还眷恋着人世的原始欢乐——眷恋阳光与风与连绵起伏的美好草地,鲁莽行为所带来的短暂兴奋,因此当史蒂芬感觉到拉弗瑞夹在自己强壮有力的双膝之间,心中忽然充满遗憾。是的,在此顿悟的一刻,她感到无限悲伤,便对拉弗瑞说:“拉弗瑞,以后我们俩再也不去打猎了,我们再也不会一起出去打猎了。”

它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因此她感觉到它的身侧鼓胀,认命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还听到它发出理解的叹息时,潮湿的肚带皮革吱嘎作响。因为拉弗瑞依然热爱追逐,热爱精彩、不可预知的危险,热爱清爽的早晨与结霜的夜晚,也热爱那条总是通往家的昏黄长路。它拥有牲畜的古老智慧,这是事实,但这份智慧并非对杀戮懵然无知,在它温和忠实的内心深处,其实潜伏着某个野蛮祖先遗留下的一段回忆。回忆里包含了杳无人烟的辽阔空间、战役中剧烈翕张的鼻孔与龇露的牙齿、每次稳稳一踢就必定致命的马蹄、浓密蓬乱又有如旗帜飞扬的鬃毛,还有伴随着那堂皇旗帜、野蛮得不可思议的尖锐嘶鸣。因此现在它也感到无限悲伤,叹着气直到坚固的肚带开始吱嘎响,然后才站定下来大大地甩动身子,试图将沮丧甩除。史蒂芬向前俯身拍拍它的脖子。“对不起,真对不起,拉弗瑞。”她一脸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