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里,叙述的线索中断了(第7/26页)

结结实实站在大厅里的自治局活动家,这时变得不知所措了,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一撮胡子。当时那孤独的多米诺式斗篷好像默默地在恳求别把他从这幢房子里撵回到彼得堡的泥泞中去,恳求别把他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浓密的毒雾中去。自治局的活动家显然是想开个玩笑,因为他在咯咯地响,可是当他试图把自己的玩笑用语言表达出来时,这玩笑变成了乱七八糟很不连贯的东西:

“嗯……是的——是的……”

那多米诺以整个直挺挺的、恳求着的身子迎面朝他走来,迎面朝他伸出一只红色的沙沙作响的胳膊,并从自己耷拉在拱起的肩膀上的脑袋上稍稍盘旋着升起一条透明的花边。

“请告诉我,您——假面具?”

沉默。

“嗯……是的——是的……”

可假面具在恳求;假面具的整个伸出的身子——在空当间,在油漆泛起的亮光处,在一堆自己的反光上奔跑而过;独自孤零零地在大厅里来回转。

“这真是开玩笑……”

假面具又向前飞跑起来,红色的反光也跟着向前滑。

现在,自治局的活动家气喘吁吁,开始退却了。

突然间,他挥了挥手;然后他转过身子;天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急忙——回到自己出来的那个地方去,那里有天蓝色的电灯光照着,天蓝色的电灯光下,烟雾腾腾中模模糊糊露出统计学教授正拱起常礼服站着;但他差点儿被一串跑过来的小姐撞倒——她们的带子在飘扬,科季里昂舞曲下做游戏用的叮当响的小玩意儿在空中飞舞,唰唰唰响着形成一个个特别的形象。

这叽叽喳喳的一串跑过来观赏那无意中闯入的假面具;然而,这叽叽喳喳的一串在门边上停了下来,它的欢乐的喧哗突然变成了低沉的呼吸声;这低沉的呼吸声终于停止了;一片沉重的寂静。有位勇敢的见习军官忽然在一位小姐背后朗诵起来:

您是谁,您是谁,严峻的客人,

命运交关的多米诺?

你们看——它把自己

裹在鲜红的斗篷里。

而多米诺则踩着打过蜡的地板,在亮光下,踩在自己的反光泛起的涟漪上可怜巴巴地跑到一边,从通风小窗进来的阵阵寒风刮得鲜艳的锦缎斗篷呼啦啦响。可怜的多米诺:它仿佛是人赃俱在被抓获了,它继续一个劲儿向前倾斜着;伸长的身影;它向前伸出一只沙沙响的鲜红的胳膊,就像在默默地恳求大家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彼得堡的泥泞中去,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潮湿的毒雾里去。

见习军官也停下来了。

“你倒说说,多米诺,在彼得堡大街上奔跑的不就是你吗?”

“先生们,你们没有读今天的《彼得堡记事》?”

“有什么消息?”

“又是红色的多米诺……”

“先生们,这是愚蠢。”

孤独的多米诺继续保持沉默。

前面一位低着脑袋的小姐,就是严厉地眯起眼睛瞧着不速之客的那位,突然——富有表情地悄悄对女友说了点什么。

“愚蠢……”

“不,不,有点不舒服……”

“可爱的多米诺大概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又是多米诺……”

“对,我们同它没有什么可干的……”

“可又是多米诺!”

孤独的多米诺继续保持沉默。

“你想要茶和三明治吗?”

“不想要这个吗?”

见习军官这么嚷嚷着,举手经过小姐们花花绿绿的头顶把一堆碎纸屑沙沙沙地撒在多米诺上。空中顿时架起一条拱形的纸屑带;而当它的一端咝咝沙沙落在假面具上时,那拱形的纸带松开着疏软下来,飘落在地板上。多米诺丝毫没有察觉这滑稽的玩笑,只伸出双手,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彼得堡的马路上,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浓密的毒雾中去。

“先生们,我们到这儿来……”

接着,一串小姐便跑过去了。

只有那个站得离多米诺最近的小姐迟疑了一会儿;她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着多米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毕——竟……这……这有点儿不对。”

干瘦的人影

这,当然是他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今天是来说——说什么呢?

他把自己给忘了:忘了自己的思想,还忘了期望——他自己命中注定扮演的角色的期望——一个高雅、冷静的人不见了;留下一种赤裸裸的热情,而热情变成了毒药。一种热情的毒药进入他的大脑,它像炽烈的云彩从眼睛里无形地溢出来,像黏乎乎的血一样鲜红的锦缎把他缠起来:仿佛他现在对一切都是一副由灼烧着身体的烈火组成的焦黑的面孔,这副焦黑的面孔又变成了黑色的假面具,而灼烧着身体的烈火——则变成了红色的锦缎。他现在真的成了小丑,一个非常难看的红色的小丑(当时她是亲口这么叫他的)。这个小丑现在背信弃义,并尖锐地诅咒真理,对自己或对她——报复?到底是爱,是恨?

所有最近这些日子,仿佛他都在摆弄她,从黄色房子的窗户伸出冷冰冰的双手,往花岗岩往涅瓦河的雾霭伸出冷冰冰的双手。他爱她的同时,想抓住由此产生的想象中的形象,他想窒息飘拂在某处的身影,对她进行报复。正因为这样,这些日子来一双冰冷的手总在从一个空间伸到一个空间;正因为这样,所有这些日子来一些非凡的使命、放肆的诅咒和难以克制的激情总在从空间往她耳朵里叨叨;正因为这样,她耳朵里老是有一种莫名的呼哨声在鸣响,而绯红的树叶把她驱赶到窸窸窣窣的悄声细语堆里。

正因为这样,他这时来到这幢房子里,但是不忠实的女人,她不在,于是他在一个角落里陷入沉思。就像在烟雾中,他看到了尊敬的自治局活动家;仿佛在远处的一个地方,通过曲镜看到一串欢笑着的小姐人影像一堆不稳定的斑点,从他面前飘拂而过;而当蛇形彩纸条上的问题远远余音从这些曲镜及其绿莹莹冰凉的表面降落到他身上时,他好像做梦似的大吃一惊。面前出现了一个通向明朗世界出路的不真实的映像,他为此感到奇怪;但同时,当他像面对摇摇晃晃在梦中来回移动的映像似的看着一切的时候,这些映像本身显然把他看成是那个世界来的人,于是,他就像那个世界来的人,把她们全都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