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第5/9页)

“哦,我一定要告诉你,”当他正在解释为什么他没有去博物馆时,她打断了他的话,“哦,别这么吃惊。你那个表情会让我发笑的,我一笑伤口就会疼。我究竟为什么要想到笑呢?这其实是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是一个悲剧。你知道我父亲,我对你说过我父亲——”

他注意到她说的是父亲,而不是爸爸。

“我父亲和我母亲——”

她似乎必须搜寻一番,重新开始。

“房子的状况曾经比你第一次看见的样子好很多。嗯,应该是的。我们把楼梯上面的那个房间用作浴室。当然,我们得把水提上提下。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在楼下洗澡,你来的那会儿就是。你知道的,就在里面有架子的那间,以前还当过餐具室?”

她怎么能不记得他才是那个把架子拿出来并放进了楼上浴室的人?

“哦好吧,这有什么要紧?”她说,仿佛她明白他在想什么,“所以我烧了水,提到楼上,用海绵擦浴。我脱了衣服。嗯,当然要脱。浴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你看,那里有一个浴池,就像真正的浴室一样,只不过用完之后你要把塞子拔了,让水流回桶里。马桶在别的地方。你知道是什么样子。于是我开始擦洗,身上一丝不挂,这很自然。那时一定是晚上九点左右,所以光线还很充足。那是在夏天,我刚才说了吗?那个小房间朝西呢?

“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当然,那是爸爸的脚步声。我父亲。他一定已经照顾妈妈睡下了。我听见他走上楼,我注意到脚步声很沉重。跟平常不太一样。非常沉着,不慌不忙。或者那也许只是我后来的印象。你容易在事后将事情戏剧化。脚步就在浴室门外停住了,如果当时我想了什么,我想的是,哦,他一定累了。门没有上闩,因为,当然是因为,没有门闩。但如果门是关着的,你就假定里面有人。

“于是,他站在门外,我没多想,但后来他把门推开了,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得说说我指的是什么意思。他全身上下地打量着我,不只是我的脸。我看着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我,还有我背后的东西,我看不见。那绝对不是正常的眼神。

“我告诉你我当时的想法。我想,他是在梦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你不应该惊扰到梦游的人。

“但是接着他说:‘对不起。’于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但他是用一种滑稽的语调在说话,我的意思是,一种奇怪的语调,仿佛他对我感到厌恶。或者恼怒,我不知道。然后他让门开着,就这么沿着走廊离开了。我擦干身体,穿上睡衣,上了床,立刻就睡着了。早晨我起来时,浴室里还有没排掉的水,我不想走近那些水,但还是去了。

“但是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他已经起来打字了。他大声说早上好,然后问我某个单词怎么拼。他经常问这个,因为我的拼写更好。于是我告诉了他拼法,然后我说如果他要当一个作家就应该学好拼写,他简直是没救了。但是那天晚些时候我洗碗时他走到我身后,我僵住了。他只是说:‘贝尔,对不起。’我想,哦,我希望他没那么说。这句话吓着我了。我知道他是真的感到抱歉,但是他就这么公开说了出来,让我无法不予理睬。我只是说:‘没关系。’但我无法让自己用从容的语气说出来,或者说得仿佛真的没有关系。

“我不能。我必须让他知道他改变了我们俩。我出去把洗碗水倒掉,然后回去做刚才在做的什么事,没再说一个字。后来我把午睡的妈妈叫醒,做了晚饭,又叫他来吃饭,但他没有来。我对妈妈说他一定是去散步了。他写作卡住时经常去散步。我帮妈妈切开食物,但我忍不住想到一些恶心的事。主要是想到我有时候听见的从他们的房里传来的声音,我把自己裹起来,这样就听不见了。我对正坐在那里吃晚饭的妈妈感到好奇,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待这件事,或者她究竟是否明白。

“我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里。我照顾妈妈上了床,虽然那是他的事。后来我听见火车开过来,突然传来一阵喧闹,还有尖锐刺耳的声音,那是火车的刹车声,我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他被火车撞了。

“但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个。我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苦恼。刚开始我受不了,有很长时间我实际上在强迫自己想,他沿着铁轨走的时候满脑子里都是工作的事,根本没有听见火车开过来。那是一个可以让人接受的故事。我不会觉得那和我有关,甚至不会去想那到底主要和什么有关。

“性。

“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真正明白了这件事,那不是任何人的错。那是在悲剧的情境中人类性欲的错。我在那里渐渐长大,而母亲又是那个样子,父亲自然会那样。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

“我的意思是,应该感谢,那种如果人们陷入了某种境况就可以去的地方。不必感到羞耻或负疚。如果你认为我指的是妓院,没错。如果你认为我指的是妓女,还是没错。你明白吗?”

杰克逊将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说明白。

“我感到如释重负。并不是我没有感受到这里的悲剧性,但我已经从悲剧中走了出来,我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人性的错。你一定不要因为我在笑就认为我没有怜悯之心。我很有怜悯心。但我得说我感到轻松了。我得说我感到有些高兴。你听我说这些没觉得尴尬吧?”

“没有。”

“你了解我的状态不正常。我知道。一切都很清楚。我非常感激。”

在她说这些的时候,隔壁床上那个女人有节奏的呻吟声一直没有减弱。杰克逊感到那种重复的声音已经刻入他的大脑。

他听见护士穿着松软的鞋在走廊上走过,他希望她走进这间病房。她进来了。

护士说她来给病人送睡前服用的药。他害怕护士会要他给贝尔一个晚安吻。他注意到医院里人们常常相互亲吻。他很高兴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护士没有这么说。

“明天见。”

他醒得很早,决定在早饭前散散步。他睡得不错,但告诉自己应该呼吸一些医院外面的空气。并不是他很担心贝尔的变化。他认为她可能,甚至很可能,恢复正常,不是在今天,就是在几天之后。她也许甚至不会记得她告诉他的事情。那会是件好事。

太阳已经升高了,这个季节就是如此,街上的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上已经挤了很多人。他朝南走了一会儿,然后向西,走上登打士街,过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到了他听说过的唐人街。很多他认识的和不大认识的蔬菜正被推车推进店铺,显然是供食用的剥了皮的小动物已经被挂起来售卖。大街上挤满了非法停放的卡车,充斥着喧闹的、听上去令人绝望的一串串中文对话。中文。所有这些高音调的喧嚣听上去仿佛他们在论战一样,但也许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常。不管怎样,他仍然想要离开这里,于是走进了一家中国人开的却宣称卖鸡蛋加培根的普通早餐的餐馆。从餐馆出来后,他打算转个方向,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