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第5/6页)

当然,司汤达着重刻画的是书中的男女主人公法布利斯和他的姑妈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这姑侄俩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光彩夺目。法布利斯的情人克莱莉娅也被写得非常出色,起了很好的烘托作用。虽然法布利斯同于连一样无限崇拜拿破仑,曾经想在行伍中谋取前途,在神学院受过教育,但是司汤达从不忘记:法布利斯是个贵族子弟,他的社会地位不同于那个锯木场主的儿子,用不着进行艰苦的个人奋斗。在思想上他深受他姑妈的影响,在生活上他接受她的指引(当然其中少不了明智的莫斯卡的一部分功劳)。这个面貌俊美、风度优雅的年轻人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他不像于连那样愤世嫉俗,那样热心追求功名利禄,而是性格开朗,富于同情心。他不早不晚,正好在拿破仑大军被赶出意大利的时候出生人世。“命里注定,做了台尔·唐戈侯爵的第二个儿子”,然而他跟他那有着“苍白的肥脸、虚伪的笑容和对新思想的无限仇恨”的父亲却完全处在对立地位;同他的那个在性格、思想、长相上完全和父亲一模一样十分阴险的哥哥也完全相反。他对邻国法兰西土地上进行的革命十分向往。当他一听到拿破仑逃出厄尔巴岛,在儒昂湾登陆的消息时,他就立即说服姑妈和母亲,不避艰苦,去投奔拿破仑。他在投军途中,碰巧参加了滑铁卢战役。但是法布利斯由于缺乏独立生活的经验,他的英勇往往近于冒失;他的一往情深有时候接近任性。最能说明法布利斯性格的是,司汤达安排他为了要同克莱莉娅朝夕相处,不顾生命危险,重新投入帕尔马城堡。歌德认为司汤达有“女性气质的浪漫主义”。这个评语我们不敢同意。但是,如果把它移赠给法布利斯,那倒是非常贴切的。例如,在离开滑铁卢战场回到家乡以后,他的一生就全在他的姑妈吉娜的支配之下,他毫不犹豫地执行她的意志,按她的决定走上一条当大主教的道路。

毫无疑问,司汤达倾注了全力塑造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这个形象。凡是读过《帕尔马修道院》的人都会对她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都会衷心钦佩作者的高超的艺术技巧。她是一个性格刚强、爱憎分明、敢作敢为的美人,具有(从当时说来)开明的政治观点和非凡的才干。她待人诚恳,对莫斯卡伯爵的感情是真挚的;被费朗特的至情所感动,她会让这个崇高的烧炭党人吻她的手。她热爱她的侄子法布利斯,却始终以惊人的自制力抑制自己,不让自己有丝毫越轨的行为。但是对于冤家对头她却毫不容情。生性多疑的艾尔耐斯特四世那条性命就是断送在她手里的。她打发费朗特用毒药送他归天,因为那个暴君想毒死法布利斯。在组织人员帮助法布利斯越狱的过程中,她犹如一位高明的统帅调动千军万马,显出了指挥若定的风度。为了庆祝越狱成功,她吩咐路多维克把她的萨卡庄园点得灯火辉煌,把庄园地窖内的酒全都拿出来,让当地老百姓喝得涓滴不剩;同时她还下令把大蓄水池里的水放光,向费朗特发出约好的报复信号。她根本瞧不起那个帕尔马小朝廷。她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对残暴的专制统治的挑战,不,简直是开战。尽管吉娜说她“厌恶雅各宾党”,只要看一看她对费朗特·帕拉和艾尔耐斯特四世两个人的态度,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她的爱憎了。闹得帕尔马翻天覆地的就是这个当年在潦倒的时候住在米兰的一所公寓的六层楼上的女人,一个爱国军官的未亡人。即使我们认为作者塑造这个人物和安排这些情节是对神圣同盟的一种隐晦的,但是激烈的抨击,也不能说毫无道理。换句话说,这个人物所以这样吸引人,不仅要归功于作者的艺术才能,而主要应该归功于他的政治倾向。

克莱莉娅却属于另一个类型的女性。她是一个热情的少女,但是她的热情是一座沉睡着的火山。所谓养在深闺人未识吧。法布利斯在她的心头点燃了爱情的火焰。火山爆发了。司汤达对她的痴情的刻画达到了惊心动魄的效果。请看一看她对法布利斯说的这段话吧:“……我是个堕落的姑娘。我爱上了一个轻薄的人,我知道他在那不勒斯的表现。……他表示为了和他自以为爱上了的人继续见面,不惜冒相当大的危险……但是,只要他到了一个大城市,重新又处在上流社会的种种诱惑中,他就会立刻恢复本来面目,依旧是一个贪恋玩乐和追逐风流事儿的上流人,而那个可怜的狱中伴侣却被这个轻薄的人抛在脑后,在一个修道院里了结她的一生,深深地悔恨不该向他吐露真情。”尽管她对自己的命运做了如此悲观的估计,为了搭救法布利斯,她仍然显出非凡的英勇。这个可爱的南欧姑娘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们可以说,作者运用白描的勾勒来描写人物的个性已经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他在谈到英国小说家司各特时曾经说过:“描写中世纪的一个农奴的衣服和铜项圈,要比描写人的心理活动来得容易。”他还说过:“司各特的散文并不典雅,尤其是浮夸触目,就像一个矮人,身上的线条一根也不丢掉。”他认为对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的扭捏的文体是不值一嗤的。他着意追求的是清新和洗练,而且达到了运用自如的境界。怪不得《包法利夫人》的作者,著名的文体家福楼拜赞美他的文体是“真正的文体!这种古典的文体,现在能掌握的人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了”。

巴尔扎克、梅里美和司汤达是三位同时代的法国艺术大师,拿他们三人的艺术风格做一个比喻,即使这个比喻不尽恰当吧,也不会是毫无意义的。《人间喜剧》像气势雄伟、色彩绚烂、包罗万象的油画。作者以宏伟气魄,栩栩如生地,但是不无夸张地塑造了许多典型人物,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历史时代的众生相。梅里美的作品却像精致典雅的象牙雕刻,博得读者赞赏的是他的毫无瑕疵的鬼斧神工。司汤达的作品却像蓝天中的白云;但是有时候卷舒自如的白云会变成滚滚翻腾的乌云,从其中爆发出劈开天空的闪电和震动大地的霹雳。司汤达的文笔是朴素的,他从来不追求华丽的辞藻和堆砌的描写,但是由于他用字精确,所以只要寥寥数言就生动地勾勒出人物的性格,描写出复杂的情节,烘托出环境的气氛,同时也反映出他的政治倾向。指出最后一点是重要的,因为尽管他的作品对后世的心理分析派小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从来不是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也从不沉湎于身边琐事的描写;他绝不讳言他对拿破仑和烧炭党人的同情和爱戴。他终于保留《帕尔马修道院》的头一两章,恐怕也不仅是出于对作品的艺术性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