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七

“怎么了,我的小宝贝?”索莱达问爱丽丝,同时微微缩着脖子捕捉着她的眼神。自从费尔南达夫人住院以来,她就和这对父女同桌吃饭了,因为要是让他们单独相处,让父亲和女儿面对面坐着的话,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无法容忍的。

爱丽丝的父亲已经习惯了下班回家后不换衣服。他吃晚饭时仍穿着西装,只是把领带稍稍松开一点,就像一位匆匆的过客。他在餐桌上摊开一张报纸读着,只是偶尔抬起眼皮,确定女儿至少能咽下几口吃的。

沉默已经成了每餐的一部分,只有索莱达会打破这种沉默。她经常回想起在她母亲家吃饭时的那种热闹场面,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没想到会落得现在这个结果。

爱丽丝对自己盘子里的炸牛排和生菜连看都不想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目光透过唇间的玻璃杯,一脸只有吃药时才会露出的严肃表情。听到索莱达的问话,爱丽丝耸耸肩,向她飞快地一笑。

“没什么,”她说,“我不是太饿。”

父亲焦虑地翻着报纸,在把报纸放下之前,重重地抖动了一下。他毫无办法,只能瞪了一眼女儿盘子里一口没动的晚饭,然后未作任何评论就继续读起了报纸,随便找篇文章没头没尾地读着,根本没领会意思。

“索莱达。”爱丽丝叫她。

“什么事?”

“你丈夫是怎么追到你的?我想问问第一次见面他都做什么了?”

索莱达片刻间停止了咀嚼,然后又重新开始,只是慢了很多,为了争取时间。首先掠过她脑海的影像并不是她认识丈夫的那一天,她又想起了那个早上,她起得很晚,光着脚在家里到处找自己的男人。这些年来,她对于婚姻的记忆都浓缩为那几个瞬间,似乎她和丈夫在一起的时光只是在为结束作准备。那天早上,她看着前一天晚上没洗的盘子和沙发上扔得乱七八糟的靠垫,所有这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样,连空气中传来的声音也始终没变。然而,那些物品摆放的样子,以及光线照射在上面的方式,使她木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惊慌失措。站在那儿,她感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清醒,她想离开那里。

索莱达叹了口气,装出那种惯有的思念。

“他常骑自行车接我下班回家,每天都骑车来。”索莱达说,“后来他还送鞋给我。”

“真的吗?”

“不少鞋呢!白色的高跟鞋。”

索莱达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鞋跟的高度。

“非常漂亮。”她说。

爱丽丝的父亲哼了一声,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好像觉得这些话难以容忍似的。爱丽丝想象着索莱达的丈夫从商店里出来,腋下夹着鞋盒子的样子。她从索莱达挂在床头上方的那张照片上认识了这个男人,在挂照片的钉子和挂钩之间,还插着一根干了的橄榄枝。

爱丽丝的头瞬间轻了许多,但很快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马蒂亚身上,并留在了那里。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来过电话。

现在我去找他,她想。

她往嘴里塞了一叉子的生菜,意思是让父亲知道她吃饭了。拌菜的醋微微灼烧她的嘴唇。她从餐桌前站起身,嘴里还一直嚼着。

“我要出去一下。”她说。

父亲挑了一下眉毛,一脸的茫然。

“可以知道都这会儿了你要去哪儿吗?”父亲问。

“外面。”爱丽丝挑衅地说。然后她又补了一句:“找个朋友,女的。”以缓和语气。

父亲摇摇头,像是要说“你随便吧”。霎时间,爱丽丝觉得很对不起父亲,让他孤单地面对着报纸。她突然想抱抱父亲,把一切都告诉他,问问父亲自己该怎么办,但转瞬间,这种想法使爱丽丝不寒而栗。她转过身,径直向洗手间走去。

父亲放下报纸,用两个手指按揉着疲劳的眼睑。对高跟鞋的记忆在索莱达的脑子里又萦绕了几秒钟,继而被她封存在原来的位置上。然后,她起身开始收拾餐桌。

在去马蒂亚家的路上,爱丽丝把车里的音乐开得很响,但如果她到了以后,有人问她在听什么音乐,她一准说不上来。她一时间心烦气躁,相信此去定会把一切搞砸,但她已别无选择了。那天晚上,当她从餐桌前站起时,已然逾越了一条看不见的界限,在界限的那一边,一切事情都无法预料。对她而言,这就像踩在滑雪板上,只要重心向前超过那微不足道的几厘米,就会脸朝下摔倒在雪地上。

马蒂亚的家她只进来过一次,在那唯一的一次中她只是待在客厅里。马蒂亚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了,她壮着胆子和马蒂亚的母亲聊了两句,这位巴洛西诺夫人在沙发上满脸疑惑地看着她,隐约还有些担心,就像爱丽丝的头发随时要着火或发生什么类似的事一样,甚至忘了请爱丽丝坐下。

爱丽丝按下了写着“巴洛西诺科尔沃利”字样的门铃,门铃边的小灯闪出红光,就像是最后的警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马蒂亚的母亲应了声,那声音有些惊恐。

“谁呀?”

“夫人,我是爱丽丝,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可是……马蒂亚在家吗?”

对讲器的那端一阵沉思不语。爱丽丝把所有的头发都拢过来搭在了右肩上,被人通过对讲器的镜头观察让她产生厌恶的感觉。大门随着一阵电流声打开了,进门之前,爱丽丝朝着镜头笑了一下以表示感谢。

在公寓楼空旷的前厅里,爱丽丝的脚步声呼应着她心跳的频率。她那条残腿好像完全失去了生命,似乎是心脏忘记了给它输送血液。

马蒂亚家的门半开着,但门口没有人来迎接她。爱丽丝推开门,问了一声:“可以进来吗?”马蒂亚从客厅走出来,在离爱丽丝至少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嗨。”他对爱丽丝说,但双手一动未动。

“嗨。”

他们站在那里相互打量了好几秒钟,就好像彼此不认识一样。马蒂亚的拖鞋里,大脚趾架在了二脚趾上,两个脚趾紧紧挤在一起,压在地板上,他希望能把它们压碎。

“对不起,我……”

“你要来吗?”马蒂亚不自觉地打断了她的话。

爱丽丝想转身把门关上,但门的圆形铜把手却从她出汗的手掌中滑了出来。门重重地撞上了,使门框也跟着振动起来,一阵烦躁的颤抖传遍了马蒂亚的全身。

她来干什么?马蒂亚心想。

眼前这个不打招呼就突然闯来的人,仿佛与几分钟前他刚刚和丹尼斯说起的那个爱丽丝判若两人。马蒂亚努力把这种可笑的想法从脑子里清除,但那种厌恶的感觉却留在了他的嘴里,就像一阵恶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