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房间(一九九五年) 二〇

马蒂亚说得没错: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像溶液一样流过皮肤,每天都会从爱丽丝的文身上和他们两人的记忆中冲刷掉薄薄的一层颜色。但是文身的轮廓就像生活的环境一样依然存在着,黑色线条依然清晰,只是其中的颜色已经彼此混合在一起,最终褪成一种暗淡、单一的色调,几乎失去了任何意义。

高中时代对于马蒂亚和爱丽丝来说就像一道开放的伤口,这道伤口由于伤得太深而始终难以愈合。这些年,他们都是在一种窒息的状态下度过的,马蒂亚拒绝这个世界,而爱丽丝却感觉被这个世界拒绝,最终他们发现,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他们建立起了一种不完美而又不对等的友谊,这份友谊包含了太久的缺席和太多的沉默,这是一个虚空而洁净的空间,当学校的墙壁把他们包裹得太紧,让他们无法忽视那种窒息的感觉时,他们就可以回到这里自由地呼吸。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道青春的伤口愈合了。皮肤的边缘逐渐弥合,虽然这个过程无法被察觉,却一直在进行着。结痂每揭掉一次,就会顽强地再生出来,颜色更深,表面更厚。最终,一层光滑而富于弹性的皮肤会取代原来破损的皮肤,疤痕也会由红变白,逐渐与其他皮肤融合在一起。

此刻,他们俩躺在爱丽丝的床上,爱丽丝的头朝向一边,马蒂亚的头朝向另一边,他们的腿都不自然地蜷着,生怕触碰到对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爱丽丝心想:“我可以翻过身,把脚尖伸到他的后背下面,假装没有发觉。”但她可以肯定,马蒂亚会立刻把身子挪开,于是她决定不要自讨没趣。

他们两个谁也没提议放点儿音乐听。他们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待在那里,等待着星期天下午渐渐逝去,等待着到时间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比如吃饭、睡觉和迎接新的一周。九月焦黄的日光从敞开的窗子里透射进来,街上断断续续的细碎声响也随后飘进了房间。

爱丽丝从床上站起来,使得马蒂亚头下的床垫有些微微的颤动。她把双拳支在胯上,从上面看着马蒂亚,她的头发垂在前面,遮住了她严肃的表情。

“你就待在那儿,”她对马蒂亚说,“不要动。”

随后,她跨过马蒂亚,先用那条好腿跳下床,再去拖动另一条腿,那条残腿就像是错装在她身上的一样。马蒂亚把下巴缩到胸前,以便让视线捕捉到爱丽丝在房间内的一举一动。他看见爱丽丝打开一个放在写字台正中的立方体盒子,那个盒子他此前从未注意过。

爱丽丝转过身,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藏在一架老式相机的后面。马蒂亚见状从床上爬了起来。

“躺下!”爱丽丝命令道,“我不是说不让你动嘛。”

说着,她按下了快门。那架宝丽来相机吐出了一个扁平的舌头,爱丽丝拿着它晃了晃,让照片显出颜色。

“你是从哪儿找到这东西的?”马蒂亚问她。

“在地下室,是我爸爸的,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然后就没用过。”

马蒂亚从床上坐了起来,爱丽丝把照片随手丢在地毯上,然后继续拍下一张。

“行了,别再拍了,”马蒂亚抗议道,“我在照片上像个傻子。”

“你一直像个傻子。”

爱丽丝又拍了一张。

“你知道我想当摄影师。”她说,“我已经决定了。”

“那大学呢?”

爱丽丝耸了耸肩。

“那只有我爸爸才在意,”她说,“让他自己去念吧。”

“你想放弃?”

“没准儿吧。”

“你不能哪天一睁眼就决定要当摄影师,把一年的努力都丢到脑后吧?这样不行!”马蒂亚用教训的口气说。

“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也和他一样!”爱丽丝用嘲讽的口气说,“你们总是知道要做什么,你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你要成为一个数学家。你们真没劲,又老又烦人!”

说罢,她面向窗口,胡乱拍了一张,然后把这张照片也扔在了地毯上那两张照片旁边。她双脚踩在那些照片上,反复踩踏,就像酿酒时人们踩碎葡萄那样。

马蒂亚想说些什么挽回的话,但想不出该说什么。他俯下身,想从爱丽丝的脚下抽出那第一张照片。在白色的相纸上,他交叉在脑后的双臂正慢慢显出轮廓。他问自己,在那张光滑的相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提醒自己回家后要马上去查查百科全书。

“我想让你看另外一样东西。”爱丽丝说。

她把相机扔在床上,走出房间,就像一个小女孩玩腻了一件玩具,是因为她看上了另一件更具诱惑力的东西。

她消失了足足十分钟。写字台上方的书架上斜放着一些书,马蒂亚读起那些书名。那些书一直放在那里,他把所有书名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读,却没能拼成一个有深刻意义的单词。他想,要是能从这一系列书名中看出什么逻辑顺序来,他一定会很高兴。或许他可以根据书脊的颜色来排列它们的顺序,最好是按照电磁波的光谱来排,要么就按照书的高度,由高到低。

“嗒嗒嗒嗒——”爱丽丝的叫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马蒂亚转过脸,看见爱丽丝站在门口,双手抓着门框,像是怕摔倒一样。她穿着一件婚纱,这件衣服本该雪亮而洁白,但时间却使它的边缘泛起了黄色,好像是生了什么病菌,在慢慢地蚕食着它。多年来一直放在盒子里,这件衣服变得干枯而僵硬。礼服上缘松松垮垮地搭在爱丽丝扁平的胸上,领口并非很低,却刚好让肩带滑落到肩膀下几英寸处。这种站立姿势使爱丽丝的锁骨显得尤为突出,截断了她颈部柔软的线条,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陷,宛如干涸的河床。马蒂亚想知道闭着眼睛用指尖滑过她的锁骨时,会是怎样的感觉。婚纱袖口的花边皱皱巴巴的,左臂上的花边还略微有点翘起。那长长的曳地裙裾拖在走廊里,马蒂亚的视线无法到达。爱丽丝的脚上还穿着她那双红拖鞋,从宽大的裙摆下露出来,形成一种怪模怪样的反差。

“哎?你得说点什么。”她说,但眼睛并没有看马蒂亚,而是用一只手抚平裙子最外层的薄纱。她觉得这裙子摸上去像是次品化纤。

“这是谁的?”马蒂亚问道。

“我的,不像吗?”

“别闹了,说真的。”

“你想它能是谁的?我妈妈的呗。”

马蒂亚点点头,想象着费尔南达夫人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他想起费尔南达夫人第一次见到他时脸上唯一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来爱丽丝家,一进客厅,看见费尔南达夫人正在那里看电视——她脸上一副亲切而深表同情的表情,很像平时人们到医院里探视病人的样子。那是一种荒谬的表情,因为从那时起生病的恰恰是她自己,她得的是一种正在慢慢粉碎她全身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