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九

自从索莱达·加列纳斯到德拉·罗卡家工作以来,她只出过一次差错。那是在四年前的一个雨夜,德拉·罗卡夫妇外出去朋友家吃晚饭的时候。

在索莱达的衣橱里只有黑色的衣服,包括内衣。她总是说自己的丈夫死于一次工伤事故,说的次数多了,甚至连她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她总是想象着丈夫站在离地二十米高的脚手架上,嘴里叼着香烟,在要砌上另一层砖头的地方抹上一层灰浆。索莱达看到他被一件丢在地上的工具或者一卷绳子绊倒,按说他本该系安全带的,但他却把安全带扔在了一边,因为在他看来,只有新手才会用那种东西。她想象着丈夫在那些木板上晃了几下就一头栽了下去,甚至没来得及喊叫。她想象着那一幕:镜头拉远,下落的丈夫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在苍白的天空中挥舞着双臂。她这种人为的记忆最终结束在一个俯视镜头上:丈夫的尸体落在工地那满是尘埃的地面上,已经摔成了一个扁片,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但眼睛依然是睁着的,一摊深红色的血迹从他的脊背下面蔓延开来。

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忆丈夫,总能使她在咽喉与鼻腔之间体会到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如果她长时间地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还能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但这眼泪仅仅是为她自己而流的。

事情的真相是,她丈夫走了。在某天早上,丈夫丢下了她,很有可能是和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开始了新的生活。此后,她就再也不知道丈夫的下落。她到了意大利以后,为了让自己有一个聊以一叙的历史,就编造出一个守寡的故事,因为她真实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那些黑色的衣服以及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悲惨际遇和无法抚慰的痛苦,都能给她一种安全感。她很有尊严地穿着丧服,直到那天晚上之前,她从来没有背叛过对于已故丈夫的记忆。

每周六她都会去教堂参加六点的弥撒,这是为了能及时赶回家做晚饭。埃尔内斯托追了她好几个星期,弥撒结束以后,他总是站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等索莱达,总是一如既往地准时,然后护送索莱达回家。开始索莱达还蜷缩在自己的丧服里,但后来她接受了这个男人。他对索莱达讲了他还在邮局上班时的事,还说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夜晚是何等的漫长,现在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魂灵苦苦纠缠。埃尔内斯托比索莱达年长很多,他的妻子是被胰腺癌夺去生命的。

他们挎着胳膊规规矩矩地前行。那天晚上,埃尔内斯托与索莱达同撑一把伞,为了不让索莱达被雨淋到,他自己的头发和大衣都被淋透了。他夸奖索莱达意大利语一周比一周讲得好,索莱达笑着,装出一副尴尬的样子。

他们本该像朋友之间道别时那样简单地亲一下面颊,但完全是由于动作的笨拙和不同步,就在德拉·罗卡家的大门前,他们的嘴唇贴在了一起。埃尔内斯托急忙道歉,但随后他又一次俯下身吻了索莱达的嘴唇,索莱达顿时感到,多年沉积在心底的尘埃在眼前随风飘散。

是她主动邀请埃尔内斯托进来的。埃尔内斯托要在她的房间里躲上两个小时,等她为爱丽丝做饭,然后把爱丽丝送上床睡觉。德拉·罗卡夫妇刚出去不久,要到很晚才回来。

埃尔内斯托感谢上苍,让他在这个年纪还能碰到这种事。他们蹑手蹑脚地进了门,索莱达拉着恋人的手进了自己的房间,就像少女一样,她还把食指竖在嘴上让埃尔内斯托保持安静。她三下五除二地做完晚饭,又看着爱丽丝慢条斯理地吃完,然后对爱丽丝说:“你看上去很疲倦,最好就去睡觉。”爱丽丝抗议说还想看会儿电视,索莱达答应了,反正能让她脱身就行,但条件是必须到楼上去看。爱丽丝上了楼,趁着父亲不在,她便拖着双脚走路。

索莱达回到恋人的身旁,他们并排坐着,长长地接吻,但不知道手该做些什么,笨手笨脚的,没经过练习的样子。后来,埃尔内斯托鼓足勇气把索莱达拉到自己的怀里。

当他恶作剧般忙乱地解开索莱达的胸罩,同时小声请求索莱达原谅他是如此笨拙时,索莱达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年轻、漂亮和大胆。她闭上了双眼,但当她再一次睁开眼时,却发现爱丽丝站在门口。

“Coño!”她脱口而出,“Qué haces aquí?”[1]

她从埃尔内斯托的怀里挣脱,用一只胳膊挡住了胸脯。爱丽丝把头歪向一边,毫不吃惊地看着他们,就像在看围栏里的动物。

“我睡不着。”她说。

这真是一个神秘的巧合,当索莱达正在回想那天的一幕时,猛然回首,又看见爱丽丝站在了书房的门口。索莱达正在掸去书柜里的灰尘。她一次三本地将一套大部头的律师百科全书抽出来,这些书都有着深绿色的封面和烫金的书脊。她用左臂抱着书,书把胳膊压得酸痛,同时右手挥动着鸡毛掸子,擦拭着每一层桃木隔板的犄角旮旯,因为有一次律师先生抱怨说,她只知道擦东西的周围。

爱丽丝已经有很多年没进过父亲的书房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牢牢地挡在门口。她坚信,哪怕只有一个脚尖踏在地板上那些有催眠作用的规则几何图案上,那木头就会在她的压力下裂开,使她迅速坠入一个黑暗的无底洞。

整个房间充满了她父亲浓烈的气味,这些气味沉积在书桌上排列整齐的纸张中,也渗透进那些乳白色的厚窗帘里。在爱丽丝小的时候,每当晚饭做好后,她就会踮着脚尖走进书房叫父亲吃饭。说话前,她总要犹豫片刻,望着父亲伏案工作的样子出神,被那种透过银边眼镜批阅复杂文件的神情所吸引。当律师先生发现了自己的女儿,就会慢慢抬起头,皱起双眉,仿佛在问她来这里做什么。直到这时她才敢开口,而父亲总是点头微笑一下,说声“我就来”。

爱丽丝可以肯定,她至今仍然能听见“我就来”这三个字在书房的地毯上回荡,并永远被禁锢在这四壁之间和她的脑海之中。

“嗨,我的小宝贝!”索莱达说。她一直这么称呼爱丽丝,即便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孩已经消瘦得像根铅笔,早已不是那个每天早上让她给穿衣服,然后要她送到学校去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

“嗨!”爱丽丝回答说。

索莱达看了她几秒钟,等她说些什么,但爱丽丝却紧张地移开了目光。索莱达又回到了书架旁边。

“索莱达!”爱丽丝终于开口了。

“怎么啦?”

“我有事要和你说。”

索莱达把那些大书放在写字台上,向爱丽丝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