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第2/3页)

正是在那时候,人们开始由衷地为她感到难过。镇上的人想起艾米丽小姐的姑奶怀亚特老太太,想起令她最终彻底心智错乱的往事,纷纷确信格里尔森一族未免自视过高了。对于艾米丽小姐和像她这般的女士来说,不论何种男子,她们都瞧不上。长久以来,这一家子给我们的印象,无外乎人像画里的人物,形体苗条的艾米丽小姐身着白衣处于景深中,她父亲背对女儿、手攥马鞭、叉腿兀立的剪影在前,一扇敞开的大门将二人框于同一画面中。因此,见她年近三十却仍待字闺中,我等并无幸灾乐祸之心,只觉早先的想法得到了印证;纵然那一家人遗传着疯狂的基因,如果真有实实在在的机会,她想必也不会一概拒之门外吧。

传言说,她父亲过世后,留给她的唯一财产便是那栋房子。某种意义上,人们为此感到欣慰,他们终于得以怜悯她一回了:独守空屋,穷苦无依,登时有了 “人”性。此时的她,恐怕与由古及今的常人一样,也能体会到 “多一分钱喜极、少一分钱悲绝 ”的心情了吧。

艾米丽小姐丧父后第二日,全镇妇女都准备上门吊慰、提供帮助,是为本镇的习俗。艾米丽小姐在家门口接待了她们,装束无异于平常,表情中不存一丝哀色;她告诉妇女们自己的父亲并未离世。一连三日,牧师到访过,医生也苦苦相劝,企望能尽早处理遗体,她都以相同的方式应答。正当他人欲要诉诸法律、采取强制办法时,艾米丽小姐陷入崩溃;女儿一垮,父亲便很快下葬了。

那会儿,我们尚未说她疯癫,我们尚且相信她是情不自禁;我们仍记得被她父亲赶走的所有年轻男士,我们也了解,一无所有的时候,她会像大多数人那样,死死拖住那个夺走她一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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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艾米丽小姐久病不起。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位少女,肖似教堂彩窗上的天使,平静,又带着几分怆然。

彼时,镇上已将步道铺设的工程承包出去,恰赶在小姐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动工。建筑公司领上一批黑人、一群骡子和各式机器进驻,工头名叫荷马 ·巴伦,是个北方佬,人高马大,皮肤黝黑,一副精明能干的派头,嗓音也很洪亮,双眸较其面色而言颜色浅淡不少。年幼的男孩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听他咒骂黑人,而黑人们则随着铁镐的起落喝唱劳动号子。很快,他便和全镇人混熟了,广场附近只要听到朗朗笑声,在人群中央的,定是荷马·巴伦。又过不久,每逢礼拜天下午,人们便见到他与艾米丽小姐驾车出游;从马房中精挑细选的几匹枣色骏马配上黄色轮子的轻型马车,尤为相称。

起初,见艾米丽小姐难得心有所依,大伙儿都很高兴,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森家的人,当然不会拿一个打散工的北方佬太当回事。”不过也有不同论调,听年纪大的人讲,即便是巨大的悲痛,也不能叫一位真正的贵妇忘却所谓 “贵人德行 ”,尽管他们嘴上并未以 “贵人德行 ”加以称呼,仅仅是说:“可怜的艾米丽,该有个自家人来陪着她的。”艾米丽小姐确实也有些亲眷在亚拉巴马,但多年前,她父亲因为疯婆怀亚特老太太的遗产归属问题同他们起了纠纷,以致两边闹翻、往来断绝,就连她父亲的葬礼,那家子也无人出席。

“可怜的艾米丽 ”——长者们话一出口,窃窃私语便随之而起,人们交头接耳:“你觉得真是那么回事儿吗?”又捂嘴低语: “当然喽。还能是怎么…… ”周日午后,当轻快的马蹄声嘚嘚远去,遮挡着似火骄阳的百叶窗后,听得见卷起的绸缎发出的窸窣声:“可怜的艾米丽。”

即便当大家都已相信艾米丽小姐如今成了落难凤凰,她仍旧把头抬得老高,仿佛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需要人们认可她作为末代格里尔森的尊严,也好像正需要这一星半点的与尘世的触碰来重新确证其高贵人格是何等超凡脱俗、外物不侵。就拿买老鼠药(砒霜)一事来说吧。那时候,人们说 “可怜的艾米丽 ”已经说了一年多,她的两位堂姐妹也恰好来探望她。

“我想要点毒药。”她对药房老板说。当时她已年过三十,却依然是个纤腰细肢的女人,只是比以往清瘦了些,一双黑眸透着冷峻,目光高傲,脸上的皮肉于太阳穴与眼窝处绷得紧紧的,想象一位灯塔守望者,便是这般面相。“我想要点毒药。”她说。

“好的,艾米丽小姐。要哪种?对付老鼠之类的?我建…… ”

“要最好的。种类无所谓。”

药房老板介绍了几种。“这些药啥都能毒死,就是头大象也没问题。可您想要…… ”

“砒霜,”艾米丽小姐说,“好用吗?”

“是……砒霜?好用,太太。可您想要的是…… ”

“我要砒霜。”

药房老板朝下望着她,她回看一眼,直起腰板,面孔犹如一面扯紧的旗帜。“啊啊,当然有,”老板说,“如果您想要的话。不过,依据法律规定,您得说明药的用途。”

艾米丽小姐一语不发,脑袋向后微仰(以便二人正眼相对),只是瞪着他,直到他挪开视线,动身去配取砒霜并包裹好。一名黑人小伙作为接递员将药送到小姐手上,药房老板未再露面。她回家打开包裹,只见药盒上骷髅标示的下方已注明:“毒鼠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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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大伙儿都说 “她要吞药自尽了 ”,说这再好不过了。我们第一回目睹她与荷马·巴伦一道外出时说:“她要嫁给他了。”后来又说:“嫁之前还得先说服他 ”,因为荷马说他喜好同男人打交道,和年轻人在麋鹿俱乐部畅饮时,他也曾亲口表明自己无意成家。此后,每逢礼拜天下午,当闪闪夺目的轻马车驶过,见艾米丽小姐高昂着头,荷马歪戴着帽子,嘴衔雪茄,手戴黄手套,捏着马鞭与缰绳时,我们在百叶窗后都不禁要来一句:“可怜的艾米丽。”

再后来,一些妇女开始讲闲话,说此事令全镇蒙羞,于后辈而言亦是坏榜样,而男人们又不想插手干涉。最终,妇女们迫使浸礼会牧师(艾米丽小姐一家均属新教圣公会)出山,去和她会上一会。对于此番访问的经过,牧师不愿透露半个字,但他拒绝再跑第二趟。过了一周,星期天,二人照旧策马上街;次日,牧师夫人只好提笔给艾米丽小姐在亚拉巴马的亲戚去信。

不久,便有自家人来访,大伙儿决定坐观事态的发展。起初,无甚动静,随后,我们都相信,二人婚期将至了。我们听说艾米丽小姐去过珠宝店,订购了一套男性盥洗用品,每件上头都刻有“H.B.”(2)的字样,两天后,又听说她连睡衣在内买了全套男装;见状,我们不由得说:“他俩已经成婚了。”我们由衷感到高兴,当然,我们高兴的是,要论谁更 “格里尔森 ”,那两位堂姐妹比艾米丽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