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2/7页)

车停在一片桑槐相间的林子里。他两位膀阔腰圆的姐姐身着假日长裙,母亲和姨妈穿着花布衣、头戴太阳帽,早已在车上,正坐在一堆杂物中等候。历经十余次的搬迁,家具物什已是所剩无几,连男孩都能一件不落地清数:旧炉一只,破床几张,歪凳三两,以及一口内嵌珍珠的钟(这钟还是母亲的嫁妆,也不记得是在哪年哪天走停,永远休止在两点十四分左右了),此外别无长物。母亲抽泣着,见儿子走来,便提袖抹了把脸,正要下车相迎时,父亲叫住她:“回去。”

“他擦破皮了,我得去弄点水,给他洗洗…… ”

“回车上待着!”父亲不依。于是,男孩爬过车尾的挡板上了车,父亲登上驾席,往哥哥身边一坐,拿起去皮的柳条,往骡子骨瘦如柴的身上狠狠抽了两下。可父亲下手虽猛,却不觉他心里有丁点儿火气,更非存心要虐待牲口。这两鞭子,恰似多年以后他的后代们总要在开动汽车前让发动机超负荷空转一阵——两者同一个道理;只见他一手挥鞭,一手勒缰,赶车向前,商店也好,板着脸默然观望的人群也好,都成了远去的风景,不多久,道儿打弯,车头一转,便都瞧不见了。永远也瞧不见了,男孩心想,现在他该满意了吧,都已经 ……他打住念头,不再往下想,后头的话,即便是对自己说,他也开不了口。这时,母亲的手落在他的肩头。

“痛吗?”母亲问。

“不啊,”男孩说,“不痛,我没事。”

“血都要结块了,就不能擦一下吗?”

“到了晚上我会洗的,”他说,“没事,放心吧。”

车子一路前行,马不停蹄。男孩不知道他们将去向何处——从来没有人知道过,也没有人会问,毕竟,跑上一天、两天,甚至三天,总会到个什么地方,总会有栋这样那样的房子等着他们。爸爸大概早作过打算了,准备换块田种地,所以才……想到这里,他再次打住 ——爸爸哪次不是这样;不过,只消有一半把握,爸爸行动起来就像狼一般自信满满、卓尔不群,说勇敢无畏、魄力非凡也不为过,一般人见了莫不心有震颤,仿佛他那隐隐作祟、蠢蠢欲动的穷凶极恶,虽无可靠之感,却让人觉得,他如此偏执若狂地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信不疑、毫无动摇,谁只要和他同坐一条船,准也有利可图。

当晚,一家子在一片小林子中露宿,四下是栎树和毛榉,一条小溪从旁流过。夜里仍冷,正好附近有道栅栏,他们便就地取材,拣出一根木条,劈成几段后生火驱寒 ——火不大,柴火堆得干净利落,简直有点吝啬,不过手法却高明得很;一直以来,父亲在外都只生小火,早已成了习惯,即便在冻彻肌骨的寒日里也始终如一。等年岁大点,男孩没准会有所注意,并且好奇:为啥不生大点儿的火呢?一个曾经目睹过战争的侈靡无度、天生贪得无厌、爱慷他人之慨的人,眼前明明有东西可烧,又为啥不烧个痛快呢?进而,他会猜想个中缘由:在那四年(1)时间里,父亲牵着一群群马(父亲称之为 “缴获的马”)在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避 “蓝”又躲 “灰”,那小家子气的火堆就是他赖以度过漫漫长夜的 “生命之果 ”。再成熟些时,男孩也许就能识破真相:正如有的人为刀枪火药的力量所吸引,在父亲的灵魂深处,火的燃烧是一切力量的源泉,是捍卫自身完整的武器,火若熄灭,一呼一吸都成了多余的苟延残喘,因此,在父亲眼里,对火,该虔敬相待,用火,也该谨慎细心。

不过此时他尚年少,想不到这般深度,且自打记事以来,压根儿就没见过别样儿的火。他只顾坐在火堆旁吃他的晚餐,饭后,正当他就着铁盘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父亲来叫了,他只好又起身,跟上那直挺挺的背影,跟上那僵硬冷峻、一瘸一拐的步伐,爬上高坡,直至洒满星光的大路。男孩转过头来,只见父亲背对星空,看不清脸,身形单薄,整个人化作一抹黢黑的剪影,犹如从一件铁甲似的大礼服(显然不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上裁下的一块白铁皮,扁扁平平、了无生气,连嗓音也如白铁般尖厉噪哑、没有温度:

“你当时打算坦白了吧,你差点就对他说了。”男孩没有应声,父亲在他一边脸上打了一巴掌,劲儿很大,但不带一丝火气,同他在店门口狠抽骡子那两下无异,也正如他见了马蝇就会抄起棍子往牲口身上拍。赏完耳光,父亲的声音仍旧冷冷淡淡、不存怒意:“你就要长大成人了,该长点脑子,记住你身上流着谁家的血,你不捍卫它,就没人会来捍卫你。早上那帮子人,你认为当中有任何一个会这么做吗?他们明白自己干不过我,就一门心思想抓住我的把柄,要我好看,难道你不知道吗?嗯?”二十年后,男孩忆及今朝:“我当初要是说 ‘那些人无非是想弄清真相、讨个公道 ’,跑不了又得挨打。”不过此时他啥也没讲,也没哭鼻子,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听懂没?”父亲说。

“懂了。”男孩小声答应。父亲转过脸去。

“回去睡吧。明天就能到了。”

次日,一家人如期抵达。午后不久,车子便在一座未上漆料的两居小屋前停下。男孩有生以来的十年间,在这模样的屋子前停过不下十来回,这一回,情景也一如过往,母亲和姨妈下了车,开始动手搬东西,父亲、哥哥和两个姐姐一动不动。

“就这屋,怕连猪都住不了呢。”一个姐姐说。

“怎么住不了,习惯了就好,保准你喜欢得不想走,”父亲说,“别在那坐着了,帮你妈搬东西去。”

姐姐们个头大,体壮如牛下车时满身的廉价丝带纷然飘摇,其中一位从乱作一团的物什堆里挖出一盏旧灯笼,另一位则抽出一把破扫帚。父亲把缰绳交给哥哥,一停一顿地踩着车轮爬下来:“等她们下完东西,就把牲口拉去马棚里喂喂。”嘱咐完,又一声令下:“跟我来。”男孩本还以为这话是冲哥哥说的。

“我吗?”他问。

“对,”父亲说,“叫你呢。”

“艾伯纳,”母亲唤道。闻声,父亲止住步子,回过头来,那日渐花白、满是戾色的浓眉下直直射出两道峻厉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