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山的那边(第5/6页)

高男越说越激昂,一个劲地吹着那些火苗。

火灰扬起来了。品子把脸抬起来。

“妈妈说像妖精的那个松坂,他看到妈妈,就对我说,你母亲在谈恋爱,是悲恋啊。松坂说,看到这种情景,不禁令人泛起一种缱绻的乡愁。看到妈妈在谈恋爱的姿影,就有一种恋爱的感觉。与其说他喜欢妈妈,不如说他喜欢妈妈的恋爱。松坂是个虚无主义者,虚无得像一朵艳丽的濡湿的花……也许是对松坂着了迷吧,我也不觉得妈妈的恋爱是不纯洁的。妈妈是不是憎恨我,说我替爸爸监视她?”

“有什么可憎恨的……”

“是吗?的确,我是在监视妈妈啊。我偏袒爸爸,无疑是尊敬爸爸。可它却是一种幻灭,爸爸受到妈妈的爱护,又遭到妈妈的背叛。”

品子像被捅了胸口似的,望了望高男。

“不谈这些啦。姐姐,我或许要去夏威夷大学读书。爸爸正在给我活动。他大概害怕我留在日本会成为共产主义者。爸爸说,在决定之前要对妈妈保密。”

“啊?”

“爸爸他也要去担任美国的大学教师,正在作准备呢。”

高男说他要去夏威夷,矢木要去美国,但是都还没有落实。可矢木竟对波子和品子隐瞒了这个计划,品子感到震惊。

“难道要把母亲和我丢下不管……”品子喃喃地说。

“我觉得姐姐也去法国或者英国算了。妈妈会任意把这所房子和她的东西都卖掉,反正最终会这样变卖精光的。”

“一家离散?”

“即使住在一起,不也是各奔东西吗?在行将下沉的船里,都是各自挣扎嘛。”

“按你刚才说的,岂不是要让妈妈一个人留在日本?”

“结果是这样吧。”

高男的声音很像他父亲。

“可是,就说妈妈吧,说不定她也想得到解放。一生中,就让她完全一个人待那么一段时间如何?二十多年来,她一直照顾我们三个人,现在她在叫苦……”

“啊?你的话怎么这样冷冰冰的?”

“爸爸好像觉得把我一个人留在日本挺危险的。就像从前的人一样,我们并不以国家自豪,或以国家为依靠。爸爸的观点很新鲜,我很喜欢。我不是为了发迹和学习到外国去。我在日本将会堕落,将会破灭。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我大概要被赶出日本吧。父亲有个朋友在夏威夷的本愿寺,是他邀请我去的。我在那边工作。我和爸爸意见一致,认为不回日本也好。成为国际人士,这像是希望,也像是绝望,爸爸给我施加麻醉呢。”

“麻醉?”

“想来爸爸是想将儿子丢弃在国外,爸爸的心理有些地方挺可怕的。”

品子望着高男那双纤细的手。他攥紧拳头在摩擦火盆边缘。

“妈妈真傻。”高男漫不经心地说,“以姐姐来说吧,要搞芭蕾,就得早日走向世界,否则短暂的一生不就碌碌无为了吗?不管到世界上什么地方,一年是一年。最近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个家庭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高男说,爸爸计划去美国或南美,大概是害怕下次战争。

“姐姐,倘使咱们家四个人分别在世界四个国家生活,回忆起日本这个家,不知会涌起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如果我寂寞,也会这样空想吧。”

高男回到对面的厢房去了。剩了品子一人,她擦掉粉,脸靠近镜子,照了照自己的眼睛。

父亲和弟弟,男人们的心思总是有点可怕。

然而,闭上映在镜子里的眼睛,就看见被锁在山岩上的普罗米修斯,她又觉得他仿佛是香山。

当天晚上,波子拒绝了丈夫的要求。

漫长的岁月中,她从未公开拒绝过,更没有公开地主动要求过。波子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一直是半认命的,这就是女人的象征吧。但是一旦拒绝了,拒绝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一种必然的趋势罢了。

转瞬间,不知怎的,波子像被弹起似的坐了起来,她把睡衣的领子拢紧。

矢木吓了一跳,以为波子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睁开眼睛看了看。

“好像有根棍子直捅到这儿,”波子说着从胸脯一直抚摩到心窝,“请别碰我。”

波子对自己这种猛然拒绝丈夫的行为感到惊讶,变得满脸通红,她抚摩胸膛的手势活像个孩子。

她显得非常腼腆,蜷曲着身子。因此,矢木没有发现她毛骨悚然的样子。

波子熄灭枕边的灯,躺下来。矢木从后边轻轻地摩挲着像有根棍子捅进来的僵硬的胸脯。

波子脊背上的肌肉忒忒地跳动。

“这个吗……”矢木说着按住绷紧的筋。

“不用了。”

波子把胸脯扭过去,想远远地离开矢木。矢木的胳膊用力把她拽过来。

“波子!刚才,我口口声声说二十年、二十年,除了你这个女人,我二十多年来不曾触摸过别的女人。我只被你这个女人迷住。作为一个男人,这是不可思议的例外,为了你这个女人……”

“什么这个女人女人的,请你别说了。”

“我不认为还有其他女人,所以才说你这个女人的。你这个女人不懂得妒忌吧。”

“懂得。”

“妒忌谁呢?”

波子现在妒忌竹原的妻子,可又说不出口。

“女人没有不妒忌的。就算是见不着的东西,女人也会妒忌。”

听见矢木的呼吸声,她像是要躲开他的气息,用手捂住了耳朵。

“假如我们是一对连生下品子和高男都成了坏事的夫妇……”

“唔。我只是打个比方说说罢了。可是,生了高男就没有再生孩子,那是为什么?再生一个也很好嘛。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你热衷舞蹈以后不会再生孩子,对吧?一个基督教牧师说过,舞蹈的创始者是恶魔,舞蹈的队伍是恶魔的队伍。如果你不再跳舞,就是今后,也许还可以生一两个孩子呢。”

波子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波子连想也没想过时隔二十年还生孩子。矢木这么一说,听起来像是坏心眼,讨人嫌。

然而,又不见得肯定是这样。波子觉得恐惧极了。

波子和竹原在一起,恐惧感也偶尔发作,今晚即使是同矢木在一起,也被恐惧感缠住了。

观赏《长崎踏圣像舞》之后,波子曾悄声对竹原说:“我再也不说可怕了。”

波子这样说,是因为发觉过去自己的恐惧感时有发作,其实可能是爱情的发作。她向竹原倾诉这种感情的剧烈变化。

但是,和矢木在一起感到的恐惧,同爱情的发作不是一码事。如果硬要同爱情扯在一起,那么这可能是丧失爱情的恐惧,或是在没有爱情的地方描绘爱情,爱情幻灭的恐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