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一(第5/5页)

偶然在上野的不忍池畔与那姑娘邂逅,姑娘是背着婴儿走来的。婴儿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那是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节。今天夜里,江口躺在熟睡的姑娘身边,眼帘里浮现出翩翩飞舞的白蝴蝶,说不定是那婴儿的白帽子的缘故呢。

在不忍池畔相会时,江口只问了她一句话:“你幸福吗?”

“嗳,幸福。”姑娘猛然回答。她只能这样回答吧。“为什么一个人背着婴儿在这种地方漫步?”姑娘对这滑稽的提问缄口不语,望了望江口的脸。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瞧你问的!是女孩儿,看不出来吗?”

“这个婴儿,是我的孩子吧?”

“啊!不是,不是的!”姑娘怒形于色,摇了摇头。

“是吗。如果这是我的孩子,现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几十年后也可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不是你的,真的不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忘记曾经爱过你,但请你不要怀疑到这孩子身上。这样会搅扰孩子的。”

“是吗。”江口没有硬要看看孩子的脸,却一直目送着这女人的背影,女人走了一段路,曾一度回过头来。她知道江口还在目送她,就加快脚步匆匆离去。此后就再也没有见面。江口后来听说,她在十多年前就已辞世。六十七岁的江口,亲戚挚友作古的也为数不少,然而唯独这姑娘的回忆最鲜明。婴儿的白帽子和姑娘秘密之地的美,以及她那乳头四周渗出来的血搅和在一起,至今还记忆犹新。这种美是无与伦比的。这一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江口之外,恐怕就没有别人知道了。江口老人心想,自己距死亡已不遥远,将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姑娘虽然很腼腆,但还是坦诚地让江口看了。也许这是姑娘的性格,不过她肯定不知道自己那地方的美,因为她看不见。

江口和这姑娘到达京都后,一大早就漫步在竹林道上。竹叶在晨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银色的亮光,随风摇曳。上了年纪,回想起来,直觉得那竹叶又薄又软,简直就是银叶,连竹竿也像是银做的。竹林一侧的田埂上,开着大蓟和鸭跖草花。从季节上说,似乎不合时宜,但是这样一条路却浮现了出来。过了竹林道,沿着清溪溯流而上,只见一道瀑布滔滔地倾泻下来,在日光的照耀下,溅起金光闪闪的水花。水花中站着一个裸体姑娘。虽然实际上不会有这种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情景竟留在江口老人的记忆里。上了年纪之后,有时看到京都附近小山上一片优美的赤松树干,就会唤回对这个姑娘的记忆。但是很少像今夜回忆得那样清晰。难道这是受到熟睡姑娘的青春的诱惑吗?

江口老人睁大眼睛,毫无睡意。除了回忆眺望淡淡彩虹的姑娘以外,他不想再回忆别的女人,也不想抚摩或露骨地看遍熟睡的姑娘。他俯卧着,又把放在枕头下面的纸包打开。这家女人说是安眠药,但究竟是什么药呢?与让这姑娘吃的药是不是一样的呢?江口有点踌躇,只拿了一片放进嘴里,然后喝了许多水。他惯于睡觉前喝点酒,大概是平素没有服用过安眠药,吃下去很快就进入梦乡。老人做了梦。梦见被一个女人紧紧地抱住。这个女人有四条腿,她用这四条腿缠绕着他。另外还有胳膊。江口朦胧地睁开眼,觉得四条腿好不奇怪,但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比两条腿对自己的诱惑力更强。他精神恍惚,心想:吃这药就是让你做这种梦的吧。这时,姑娘背朝着他翻了个身,腰部顶着他。江口觉得比腰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转向了另一边,似乎怪可怜的。他在似睡非睡的甜美中,把手指伸到姑娘披散的长发里,为她梳理似的,又进入了梦境。

第二次做的梦,是个实在令人讨厌的梦。在医院的产房里,江口的女儿生下了一个畸形儿。究竟畸形成什么样子,老人醒来后也记不清了。大概是不愿记住的缘故吧。总之,是很严重的畸形。产妇立即将婴儿藏了起来。然而,站在产房白色窗帘后面的产妇,正把婴儿剁碎,要将它抛弃。医生是江口的友人,穿着白大褂站在一旁。江口也站在那里观看。于是就像被梦魇住,惊醒过来,这回是清清楚楚的。把四周围起的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让他毛骨悚然。他用双手捂着脸,揉了揉额头。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噩梦。这家的安眠药里,不至于潜藏着恶魔吧。难道是由于为寻求畸形的快乐而来,才做了畸形快乐的梦吗?江口老人不知道自己的三个女儿中,哪个女儿是梦中所见的,但不论哪个女儿,他连想都没想过会那样,因为她们三个都生下了身心健全的婴儿。

如果江口现在能起床,他也会希望回家。但是为了睡得更沉,江口老人把枕头下面剩下的另一片安眠药也服用了。开水通过了食道。熟睡的姑娘依然背向着他。江口老人心想:这个姑娘将来也未必不会生下那么愚蠢、那么丑陋的孩子。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得把手搭在姑娘那松软的肩膀上,说:“转过身来,朝着我嘛。”姑娘仿佛听见了似的,转过身来,并且出乎意料地将一只手搭在江口的胸脯上,像是冷得发抖似的把腿也凑了过来。这个温馨的姑娘怎么可能冷呢。姑娘不知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孔里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你不是也在做噩梦吗?”

但是,江口老人早已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