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安息日前夕(第6/10页)

在宗教报纸《诚钩报》上,他浏览了一下有关针对逃离基布兹行为所发表的七嘴八舌的恶毒评论。根据这份报纸的观点,基布兹较为年轻的一代现在都在远东地区和印度山区一带晃荡,委身于各种各样可怕的异教教派。翻回《晚报》,一位资深专栏作家提出异议,他认为我们的政府不应该急急忙忙地奔赴各种各样靠不住的和平会谈。我们应当耐心等待,直到我们以色列恢复了威慑力量。英蒂法特之剑,我们姑且这么说吧,就架在我们的脖子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万万不可坐在谈判桌卑微的位置上。关于和平的各种讨论或许是需要的,但必须等到阿拉伯人最终认识到他们既没有了政治机会也没有了军事机会,事实上是一丁点儿机会也没有了,然后夹着尾巴过来向我们乞求才行。

在《新闻报》上,他看到一篇讽刺小品,大意是不应该将艾希曼绞死,我们当时就应该有远见卓识,赦免他的罪行,这样,在现在这个当口我们就可以利用他的经验和各种组织技巧了。在那些折磨阿拉伯人的人当中,在那些想将阿拉伯人集体驱逐到东部(我们都知道,他对这一地区可谓了如指掌)的人当中,艾希曼是会大受欢迎的。接着,在《最新消息报》的周末专栏上,他看到一篇文章,还配有数幅彩色照片,说的是一个一度颇为知名的歌星的磨难。这位歌星曾经吸食毒性很大的毒品,以致上瘾,而现在,就在她同毒瘾搏斗的时候,一名无情的法官却剥夺了她对自己幼女的监护权。这名幼女的父亲是一个拒绝透露身份的足球明星。法官裁定将这名幼女移交给一个寄养家庭,而不顾这位歌星的抗议:那个养父事实上是个南斯拉夫人,没有名正言顺地皈依我们犹太教,说不定还没有行过割礼呢。费玛将裤子、衬衫和大衣的所有口袋都搜了一遍,就在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最终却偏偏从外套的里面口袋中摸出了一张叠成方块的二十谢克尔的钞票,是巴鲁赫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设法安放在那里的。他付了款,咕哝着道歉的话就离开了。他把所有的报纸都拉在了餐桌上。

到了餐馆外面,空气更加寒冷了。空气中有一丝傍晚的凉意,虽然还只是下午半晌的时候。开着裂缝的柏油马路,锈迹斑斑的熟铁大门(有些大门上刻写着“锡安”的字样),商店的招牌,作坊,托拉学校,房地产公司,慈善团体,沿人行道停放着的一排垃圾桶,透过荒废的花园依稀可见的远山——一切的一切都被包裹在层层灰色之中。偶尔还有异样的声音穿透街道的喧嚣:教堂的钟声,要么响亮而舒缓,响过之后是一片寂静,要么微弱,要么尖厉,要么沉重而哀伤;远处高音喇叭的声音;风钻的声音;汽笛隐隐约约的叫声。所有这些声音都不能覆盖耶路撒冷的寂静,那种永恒的、内在的寂静,如果你在耶路撒冷的任何一种噪音下面寻找,你总能够发现这种寂静。一个老人和一个小男孩慢悠悠地打他身边走过,有可能是爷孙俩。小男孩问道:

“你说世界内部是火,但地面为什么不是滚烫的呢?”

爷爷说:

“首先你得学习,优素尔。你越学习就越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对我们来说,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提问。”

费玛想起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个年迈的小贩推着一辆嘎吱作响的破手推车,背着一只口袋,从耶路撒冷的一条大街走到另一条大街,专门买卖二手家具和破旧衣服。费玛到现在还能刻骨铭心地记得老人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绝望的叫喊。起先,你在几个街区之外就会听到,隐隐约约的,有一种不祥的征兆,就像是幽灵的叫声。慢慢地,似乎老人是肚皮着地,从一条大街向另一条大街爬行,那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么沙哑,那么恐怖——al-te za-chen——有一种凄凉感和穿透力,好像是绝望的呼救,似乎有人正在遭到谋杀。也不知怎么的,在费玛的脑海中,这种喊叫声和秋天联系在一起,和阴霾密布的天空联系在一起,和滚滚的雷声和开始几颗混合着尘埃的雨滴联系在一起,和松树神秘的飒飒声联系在一起,和暗淡的灰光联系在一起,和空旷的人行道和听任狂风肆虐的花园联系在一起。一听到那声音就有一种恐惧将他抓住,到了夜里,恐惧有时就侵袭他的梦乡。就像是已经开始的一场灾难的最后一次警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理解al-te za-chen是什么意思,还以为那种毛骨悚然、断断续续的声音是在对他说话,是在用希伯来语对他说:Al tezaken(“不要变老了”)。妈妈对他解释说,alte zachen是意第绪语,意思是“旧东西”,但尽管如此,费玛总是摆脱不了一个让鲜血也会冷冻起来的预言,这个预言穿过一条又一条大街,一步一步地逼近,敲打着花园的大门,老远就警告他衰老和死亡即将来临,那种喊叫声是某个受害者的声音:这个人已经成了这种可怕预言的牺牲品,这会儿正提请众人注意,他们自己的末日也快要来到了。

此刻,在他记起了那个幽灵的时候,他微微地笑了笑,用在沙因费尔德太太小餐馆里遇见的那个遭解雇的职员、那个被上帝遗忘了的男人的话来自我安慰:“别管它,我们都要似(死)的。”

上了施特劳斯大街,费玛打一家极度虔诚的名叫“鹰之翼”的旅行社的花窗旁边经过。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一幅色彩亮丽的宣传画,画面上的埃菲尔铁塔耸立在大本钟和帝国大厦之间。在不远处,比萨斜塔向别的塔倾斜过去,在比萨斜塔的旁边是一架荷兰风车,还有两头圆滚滚的母牛在下面茫然地吃着青草。宣传画上写着:“在上帝的帮助下:赶快上车——旅行无比快乐!”在宣传画的下方,用通常专供宗教图书使用的字体写着:“从容不迫,六次分期付款,不计利息。”还有一张俯瞰雪山的照片,照片中间印着一行蓝字:“我们的做法不冷不热——绝对可食。”

费玛决定进去询问一下到罗马的特价机票一张要花多少钱。他父亲肯定不会拒绝借钱给他买机票的,要不了几天他就会跟尤里·格芬以及安妮特的丈夫坐在一起,坐在贝内托大街一家舒适的小餐馆里,在一些放纵不羁的女人和寻欢作乐的男人的陪同下,一边呷着卡布奇诺,一边妙语连珠地谈论萨尔曼·拉什迪和伊斯兰教,还可以一饱眼福地看着那些曲线毕露的姑娘们打自己身边走过。要么,他就孤零零地坐在一家带老式木质结构的绿色百叶窗的小客栈里,就坐在窗户旁边,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年深日久的墙壁,偶尔还将自己的直接印象和简练的沉思结果草草地记录在眼前的笔记本上。堵塞的泉水说不定就会打开一道裂口,几篇新的诗章就会奔涌而出。也许会有几次逢场作戏的交流,轻轻松松,不带任何附加条件,是在充满流口水的先知的这个耶路撒冷压根儿就不可能发生的那种无足轻重的两性关系。最近,他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文章说,信仰上帝的旅游代理懂得如何花言巧语,以致让你相信他们差不多能够一个子儿不要就将机票卖给你。在罗马巧夺天工的宫殿里和由石头铺成的广场上,人们的生活无忧无虑,充满乐趣,不存在犯罪感和羞辱感,即使那儿也存在残忍行为或者不公正行为,但在那儿,不公正并非你的责任,苦难也不会压迫你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