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第2/2页)

“你开始呕吐。”独臂小子用回忆的腔调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平静地坐在角落里,隆起腿,把脸撑在他唯一的一个手掌里,蜷坐着,等待着。

“是的,我开始呕吐。问题是当我稍后回过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拿了马鞭开始抽打我。他怒气冲天,并没有想到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对他的脚厌恶而感觉不舒服。其实我从未感觉厌恶,因为我甚至都不曾想过爸爸是有脚的……”

“所以你一直是处子。”演员用一种下结论的语气说。

“所以我一直是处子。”迪波尔用他歌唱的、没有起伏的声音重复道。他睁大着双眼,平静地环顾着房间。

“这也并不是很难。”

独臂小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他慌乱地说,“自从这里被截掉……我不敢让女人看到。”

演员来到他身边,试图让他平静下来。他环抱住他的肩膀,但是独臂小子把演员推开,从衣兜里拽出那空荡荡的袖管,冷笑着,用两根手指捏着它,把它举到高处。所有人都赶紧走过去围拢住他,和他说话。贝拉抚摸着那本应有胳膊的地方,现在那里只剩下骨头。劳约什已经说不出一句整话,他的嘴唇毫无血色,打着颤,整个身体也抖得厉害。他们把他放躺在演员的床上,无声地围坐在他的身边。独臂小子的颤抖慢慢地缓和了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大家只是安静地坐着。迪波尔握住独臂小子的手。一滴眼泪从他闭紧的睫毛后面流出来,滑过他的面庞,滴到他的衣服上。独臂小子咬着嘴唇。迪波尔轻轻地站起来,谨慎地,轻轻地穿过房间,他朝阿贝尔摆了摆手,让他也过来。

“你不知道,”在窗户旁他低声地说,“劳约什从来没有哭过。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在他的生命中还从来不曾哭过。”

演员一直等到他们全部离开才从自己的住处溜达了出来,嘴里嘬着香喷喷的糖。佝偻病的女孩正在门洞里玩耍。演员从兜里找出一粒酸味的糖,要求孩子为他做几个踮脚尖的芭蕾舞动作。他自己也踮起脚尖,他们一起在门洞里旋转了一会儿;在演员高高举起的手里,那粒圆溜溜、白颜色的糖果闪着诱人的光泽,孩子小狗一样的眼神紧紧地向上盯着,艰难地让自己的小身躯转着圈,脚一崴一崴的。演员与她一起转了几圈,然后难过地摇了摇头,好像一个最终还是无法对自己的作品满意的人。他泄气地把糖塞进了孩子的嘴里。门口站着一个消瘦、裹着头巾的妇女,严肃而关注地看着跳舞的男人和孩子。演员友好地向她问了好,然后轻微摇晃着朝树下走去。他想,他晚上需要跟剧院——那个大家都讨厌他的地方——预支上一笔钱。他笑了一下,自满地往空中看去。他想,他要把他那件浅绿色的春装送去洗一下。他想,在这个国家里已经不能买到好用的美国剃须刀了,但是德国刀片的质量又赶不上美国的。他想,从下周开始他要减肥了。一个按摩师的名字突然闪进他的脑海,这个按摩师在他那儿待过一周的时间,之后吊死了自己。“可能他的手捏着我脖子的时候他就疯掉了。”他感觉很不好,于是他摇了摇头。他看着微微发绿的树木,轻声吹了一首来自一部最新的歌剧、很流行的曲子。在这里应该往后退两步,还要有一个弯腰,要这样……他环视了一下四周,不行,这里没法跳舞。他想,过不了多久他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如果战争结束,他就去做手术把他的疝气做掉。他路过卖蜂蜜饼干的铺子,然后他想起了他的弟弟。有一次弟弟买了一整盒蜂蜜饼干送给他,没有任何其他的缘由,只是给他做礼物,来到他住的城市看望他。当时他还在一个摄影师那里做实习生。弟弟第二天就回去了,好像完成任务然后就返回了。他后来成了一名机械师。后来他消失在法国的某个地方便再没有了音讯。他想,需要提防着一点儿埃尔诺。话不多的人都很危险。有一次他认识了一个缺了一只眼睛的残疾人,一天夜里,他惊醒过来,看到那人拿着刀就龇着牙站在他的床边。每个人都需要提防,对独臂小子也是一样,但对埃尔诺更需要提防。他吹着口哨。在一个香料店的门前停下了脚步。他长时间地盯着商店展示的橱窗,强烈的诱惑紧紧地抓住他,让他想走进去买一小包樟脑球,并不是为了防虫,只是为了他嗅觉的需求。樟脑那强烈的、清新的、酸涩的气味能够填充他全部的感觉末梢。

他心情低落地走开了。没有谁不能买樟脑,即使是最穷的人。仅仅需要不咸不淡地走进门问好,无所谓地提出需要买一百克的樟脑。没有人会怀疑樟脑不是被买来防虫,而是买来闻的。只是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去剧院之前他得和郝瓦什谈谈。他感到很不舒服。从来不曾有过,也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在生命中的每一刻,他都不能确定:难道晚上不收拾好行李,难道不离开?他战栗着,探寻着,在空气中他感到一种不安。他感到一种朝着各个方向的坍塌。他擤了擤鼻子。他想和郝瓦什谈谈,他想告诉他,要他小心点儿自己的手指头。其他的没什么,就是让他小心点儿自己的手指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很浓很清冽,有沉重的土地的味道。

当铺老板独自一人,坐在护栏的后面。演员吹着口哨走了进来,小心地往后摘掉了帽子,生怕他的假发挪了位置,他把手杖晃得霍霍发响。当铺老板站起来,靠向前,用肘撑着护栏。演员用梦幻的眼神看了看周围,好像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儿。他望向黑板: “动产收购”,另外一块: “动产出售”。他们互相没有打招呼。演员背靠在护栏上,呆望着前方。

“想想看,”他不动容地说,戏谑地转动着眼睛,“全都是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