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他的太太搀住他的手臂,我们跟着他俩走出门去。

他们的汽车停在英格兰人大道上稍远的地方,正好在那家伊朗银行门前。布满尘土的玻璃橱窗说明它已经关闭很久了。

“非常高兴认识你们,”尼尔对我们说,“可是真奇怪,我觉得我们似乎早就认识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希尔薇娅。这个,我记得非常清楚。

“要不要送你们一程?”他太太问。

我对他们说用不着麻烦了。我怕无法摆脱他们。我想到那些喝醉了的酒鬼,他们缠住你不放,拖你到每一个酒吧,每次都说喝最后一杯,而最后常常会变得凶暴起来。可是,在酒鬼和尼尔夫妇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他们是那样高雅,那样温和……

“你们住在哪个区?”尼尔问。

“在岗白塔大街那一带。”

“我们顺路,”他太太说,“送送你们吧,要是你们愿意的话……”

“好吧。”希尔薇娅说。

我为她毫不迟疑的口气吃了一惊。她拽着我的手臂,好像要不顾我的反对把我拉进尼尔夫妇的汽车。我们两人都坐在后排座上,尼尔的太太开车。

“我情愿让你开车,”尼尔说,“我觉得累极了,要是我开车也许会撞到路边上去。”

开车经过昆尼咖啡馆,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开过“地中海宫殿”时,我们看到它的拱廊已被施工栅栏围住。这幢有着巨大假窗、遮帘下垂的大厦看来就要被拆除了。

“你们住在一套公寓里吗?”尼尔太太问我们。

“不,我们暂时住旅馆。”

在克隆斯达德街口遇上红灯,她借此机会转过身来和我们说话。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松枝的香气,我在猜想这香气来自她的皮肤还是她的大衣。

“我们住一幢别墅,”尼尔说,“非常荣幸以后请你们来做客。”

疲劳使他的声音显得沉闷,同时也加重了他本来并不明显的外国口音。

“你们会在尼斯待很久吗?”尼尔太太问。

“是的,我们来度假。”我说。

“你们住在巴黎吗?”尼尔又问。

他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刚才在咖啡馆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显得特别好奇。我渐渐地感到不安。我想给希尔薇娅一个暗示:在下一个红灯那儿下车。可要是车门锁住了怎么办?

“我们住在巴黎郊区。”希尔薇娅说。

她镇静的声音驱散了我的不安。因为下雨,尼尔太太开动了雨刷。雨刷有节奏的动作终于使我完全安心了。

“是不是拉科盖克一带?”尼尔问,“我们,我和我的太太,曾经在那儿住过。”

“不,不是那儿,”希尔薇娅说,“我们在巴黎东边,马纳河岸旁边。”

她挑战似地说出这句话,说完对我笑笑,将一只手塞到我的手中。

“那一带我一点也不熟。”

“是个有特殊魅力的地方。”我说。

“具体是什么地方呢?”尼尔又问。

“拉瓦莱那,圣希拉尔。”希尔薇娅用响亮的声音说。

是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最自然的方式回答问题呢?为什么我们要撒谎呢?

“可是我们不想再回那儿去了,”我又说,“我们要留在蓝色海岸。”

“你们做得对。”尼尔说。

我轻松了。已经那么长时间没和任何人讲话了,以致希尔薇娅和我在这个城市像关在鸟笼里一样团团转。噢不,我们不是鼠疫患者,我们可以和别人谈话,而且可以结交新朋友。

车子驶进了加发来利街,我将圣安娜公寓的大门指给尼尔太太看。

“这不是旅馆呀。”尼尔说。

“不是,是带家具的寄宿公寓。”

我马上为这句话后悔了,这也许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们或许对住寄宿公寓的人有成见吧。

“还算舒适吗?”尼尔问。

不,看起来他对这种住处毫无成见,而对我们还有几分好感。

“不过是临时的,”希尔薇娅说,“我们希望找到别的住处。”

汽车在公寓门前停住,尼尔太太关掉发动机。

“我们大概可以帮你们找到别的住处,”尼尔用漫不经心的声调说,“对不对,芭芭拉?”

“当然,”尼尔太太说,“我们应该再见面。”

“我给你们留下我的地址,”尼尔说,“你们可以随时打电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夹,又从钱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再见,希望很快再见到你们……”

尼尔太太向我们转过身来:

“认识你们实在很高兴……”

她是真心真意吗?还是不过出于礼貌?

他们两人都静静地看着我们,以同样的姿势,两张脸挨在一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希尔薇娅也和我一样。我相信,要是我们待在车里不动,他们也会觉得很自然,什么对他们都无所谓。他们会接受我们提出的任何建议。应该由我们首先作出表示。我打开车门。

“再见,”我说,“谢谢你们送我们回来。”

打开栅栏门以前,我再一次向他们转过身去,同时看一眼汽车的注册号码。“CD”两个字母使我心头一跳。它的意思是“外交使团”。但是在一刹那间,我把它和警察局弄混了。我以为我和希尔薇娅上了当。

“这是朋友借给我们的车。”尼尔带着好玩的声调说。

他从打开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微笑。他一定注意到我看见汽车号码时的吃惊神色。我想推开栅栏门,可是,它竟纹丝不动。我将门把拧了又拧,又用肩膀一撞,终于,大门一下子开了。

关上身后的栅栏门,我和希尔薇娅都禁不住又向他们望去最后一眼。他们仍并排坐在车里,像化石一般地一动不动。

又闻见房间里潮湿发霉的味道。往常,过了空虚无聊的一天回来的时候,我们总是觉得那么孤独,以至于潮湿和霉气好像都渗入了我们的身体。我们相互拥抱着,躺在弹簧和铜架都咯咯作响的床上,渐渐深信自己的皮肤都被这种味道浸透了。我们曾买来新床单,还用熏衣草熏过,可是那股味始终没有离开我们。

可是这天晚上,一切都不同了。自从到尼斯以来,我们第一次冲破了使我们与世隔绝濒于窒息的魔圈。这个房间在我们眼中忽然成了暂栖之所。我们甚至不再需要打开窗子通风,也不需要裹在熏衣草熏过的被单里。那股味道被我们赶得远远的,近前不得。

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做个手势叫希尔薇娅到我身边来。在花园栅栏的后边,尼尔夫妇的汽车还停在那里,发动机仍然熄灭着。他们在说什么呢?在等什么呢?这辆灰色的、静止不动的汽车是否代表着潜在的危险呢?还是看看今后事态如何发展吧!反正,什么也比像以前那样颓丧消沉强得多。